北朝纪事(1204)
祖望之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分明他看不见什么,但是姚遥偏偏就觉得心里一凉。
“……算了。”沉默良久,祖望之忽然咳了一声。他并不太意外这个结果,这个孩子……这个跟在元昭询背后唯唯诺诺的小孩儿,在最容易呼风唤雨的位置上,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过。
干净得不像是他的孩子——平庸得不像是他的孩子。
甚至也不像是……姚氏的孩子,姚氏,她也是曾经有过做皇后的野望的女人啊,祖望之淡淡地想。如果还有力气,也许他还能说点什么,教训他一顿,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应当奋发向上,有所作为,怎么可以庸庸碌碌蹉跎一生!
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只能简洁地告诉他:“……活下去。”
这次他很快得到了回答:“我会的。”姚遥最终也没能喊他一声“父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不出口。
……
在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的这个春天,姚遥再想起那次会面,有点懊悔没有成全那个人最后的心愿。
他就要死了,哪怕骗骗他呢,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又很疑心他根本骗不过他。
那是个很厉害的男人,厉害得不像会生出这样一个自己。
……
姚遥记得他那天浑浑噩噩地被带出去,浑浑噩噩地跟着宫人走,他最熟悉的地方,忽然就陌生了。
华阳长公主问他:“那个人……”
“已经走了。”
他眼睛里流出眼泪来,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华阳公主说他是他的父亲,他也这么说,也许那是真的,但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养过他,没有亲近过他,他为什么要哭?
“他用谋逆名单换取见你一面的机会。”华阳公主说,“阿言是不肯同意的,但是我觉得,虽然你是他的骨肉,但总归还是我家长大的孩子。如果你乐意姓祖,就净身出户,回归本家。”
“我姓姚。”他干巴巴地说。他想别人会嘲笑他为了富贵不要祖宗,但是就让人嘲笑去吧,这是他仅有的东西!他过去十余年生命里仅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姓氏里,他必须死死抓住它。
华阳公主摸了摸他的头顶:“那好,就姓姚。”
……
后来……过去好几年,他去过一次祖家老宅,偷偷摸摸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但是那总归还是有些吸引力的。
祖家没有人出仕,但是也没有被牵累,据说是因为他的父亲祖望之早在十余年前就被逐出了家门,虽然犯下灭族之罪,但是他没有族,没有家,没有妻子,孑然一身,死了就完了。
一个拼命往上爬的寒门士子,把每一条路都走到绝,他的父亲。
他心里其实是有点惊佩。
他没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他生在富贵乡里,他由兴和帝抚养长大,和天统帝亲密无间,世人汲汲以求,他唾手可得——并不觉得有趣。
华阳公主问他有什么打算,他想了很久,他说:“我想……办学堂。”京中自有官学,容纳权贵子弟;高门自有族学,玉树芝兰生于阶庭。他想办学堂,容纳天底下挣扎无路的寒门士子。
华阳公主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低头道:“阿姚亦知道自己不是有大志向,有大毅力的人,但总是想试一试。”
“那就试试吧。”华阳公主说,“你打算建多大规模的学堂,选址在哪里,需要多少开销,怎样聘请先生,请哪些人,传授哪些课,怎样招收学生……都想好了,拟个章程给我。”
姚遥:……
他没想过这么多,也不知道华阳公主为什么会想这么多,但是既然她发了话,他就不能不照办。
他环视四周,再环视洛阳城,最后死皮赖脸去谢家住了半个月。好在他从前跟着昭询,混了个好人缘,再加之玉郎出谋划策,总算捣鼓出了一份可以看得过去的东西,呈送到华阳公主跟前。
华阳公主细细看了,微笑道:“可。”
然后双手一击,屏后转出来两个小人儿,穿着近侍衣裳,有模有样地朝他拱手道:“见过镇国公。”
冬生和阿狸。
姚遥:……
“大将军说,这俩孩子在宫里府里尽淘气了,跟着镇国公见识见识民间疾苦,也好。”
姚遥:……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
姚遥明确知道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他相信从他和华阳公主开口开始,她就有了这个打算。她看着他长大,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情,光凭他,是做不成的。
也许大将军也知道。
这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能做到的事,需要的财力物力人力,也不是小小一个镇国公支付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