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170)
原来即便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娄氏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之前苦苦追求,不肯放手的东西,与其说是周乐,不如说是这场富贵,贺兰氏蛊惑了她这么多,却没有告诉她,所有所有,都不过镜花水月,如幻如泡影。
梵音响起来,娄氏猛地被惊醒,天就要亮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老长的梦,梦里有佛现身,与她细说这个世界的真相,只不知道为什么,却记不真切了——
也许那才是佛中真意罢,她想,低声诵念了一声:“如是我闻——”
……
兴和六年三月。
谢云然在看底下递上来秀女的画像。已经四年了。有时候人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四年过去,她仍然毫无动静。她知道昭熙是绝不会主动与她开口。然而她也知道,他们没有时间了。母亲安慰她说:“你得了孩子,送走母亲,那孩子便是你的——圣人爱重你,就有几个嫔妃,那也算不得什么。”
道理她何尝不懂。
既贵为天子,有些事,就不能不做出让步。天子并不意味着为所欲为,大多数时候都在妥协和退让,维持权力的平衡。
她与昭熙成亲这么多年,玉郎提醒她时间过得有多快,而眼前的画像告诉她这世上多少美人。谢云然撑住头,想起正始四年,她们进宫的时候,那些鲜妍明媚的女子。
这年开春,李愔与郑笑薇订了亲,连她都送上好大一份礼——当然,如今她送礼,都称之为“赐”。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李愔不会再娶,郑笑薇也一直都是无心再嫁的样子,不想到底有了结果。
郑笑薇私下里行为不端,谢云然也有所耳闻,不过,谁在乎呢。她那样的容色,又谁忍心苛责?如今她订了亲,不知道多少贵妇人暗地里松了口气。
她甚至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有过一阵子,郑笑薇的父亲有意把她送进宫里来。当时骇笑,真的,她也不敢让郑笑薇进宫。
谢云然有时候实在很羡慕嘉语,有了冬生,便不必再为难。
嘉语时常带冬生进宫来耍。冬生虚岁三岁了。他才出世时候模样是像足了周乐,如今长开,眉眼里反而带出元家人的影子来。嘉语说是“外甥肖舅”,周乐便哼哼道:“长你哥那么张脸,以后出去骗小娘子吗?”
嘉语瞅住他道:“我哥也没拐了你妹子,你气什么。”
周乐闻言不由大笑。
冬生很喜欢玉郎,但凡进宫便缠着表姐,跑前跑后,乐此不疲。谢云然玩笑道:“两小儿这样好,不如早早给他们订了亲。”
嘉语抱冬生在膝上,问:“冬生要娶玉郎姐姐吗?”
可惜冬生实在太小,既听不懂舅母的好意,也不明白母亲的拒绝——据传馆陶公主曾这样问过还是胶东王的汉武帝:“愿得阿娇否?”汉武帝回答说:“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
汉武帝固然一代天骄,他前后三任皇后,却都没有好的结局。
嘉语拒绝纯粹是因为见识过先帝与姚佳怡的悲剧。她那时候不在洛阳,不知道他们姐弟是否也有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谢云然却十分遗憾。她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自然盼着她好。如果三娘做她的婆母,她就可以放心了。嘉语觑着她的表情,不由笑道:“谢姐姐就当真不怕日后玉郎心上有人,为了不嫁冬生跟你拼命?”
谢云然忍不住笑了:三娘当初可不就是这样?宋王这等人才尚且不如人意,哪里能料到冬生长大了,就一定讨玉郎喜欢呢。玉郎是早躲得没影了。她这年虚岁九岁,已经渐渐知事。哪里禁得住姑姑和母亲拿她打趣。
谢云然想了片刻这些小儿女的事,叹了口气。
去年回来的消息,嘉言二胎得男。因边境安宁,也没有回京。昭熙赏了许多东西过去,眉目却是黯淡的。谢云然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努力集中心思看卷轴上的美人,仍不知不觉看得困倦了。
昭熙悄没声息进来,制止了左右通禀和跪拜。待看到熟睡的妻子手底下压着的卷轴,一怔。也没有出声,就地坐了下来。是该要个孩子了,他想。他知道这是委屈了云娘,然而他们并没有别的办法。
这些秀女不成的,他想,身份太高了。该找几个身份低的,譬如宫女、侍婢……过后也好打发。
……
冬生推了熊一把:“去!”
那熊忸怩了几下,追着球去了。
这只当初周乐捉来给嘉语耍的熊娃,如今是冬生最好的玩伴。熊娃比他长得快,站起来高他半个头。冬生是很不服气,但是吃点心的时候,总不忘记分一半给它。嘉语看得直摇头。她儿子训熊跟训狗似的,到哪儿都带着。周父六十大寿,作为长孙,冬生免不了要过来磕头。嘉语不得已,也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