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125)
周琛微叹了口气:她乱了,他这里不能再乱。因打圆场道:“我们在洛阳,多得大将军照顾,二十五娘她、她与华阳长公主亦交情甚好,听了这个消息,难免不替她伤心,还请将军见谅。”
路雍虽然不很清楚华阳长公主什么人物,倒也不是不能谅解。毕竟长安、洛阳的主子都姓元,彼此之间亲缘关系又近。
摆手笑道:“无妨。”
周琛又道:“如果路将军此去,是为了……可否容我同行,如果能够……替大将军收尸,也算是全了我们兄弟情义。”
话至尾声,到底惨然。
路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这小白脸也是条汉子,已经过了河,到了西燕的地盘,还能坦坦荡荡说他与周贼之间情义。然而佩服归佩服,仍摇头道:“这却不是我说了算。”
周琛拱手道:“待见了宇文将军,我亲自求宇文将军也是一样的。”
路雍还在犹豫。
嘉语忽然又出了声,问:“路将军见过周大将军吗?”周琛听她这几个字没有颤音,也是殊为不易。
路雍笑道:“我哪里见过——就听说书先生说他身高八尺,腰围十带,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心里寻思,莫不是黑熊精下的凡?”要在往常,嘉语恐怕已经笑出声,然而这当口哪里笑得出来,只低声道:“他是我姐夫。”
路雍“哦”了一声,心里想难怪她一副死了郎君的样子。
“……我认得他。”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周琛道,“封郎在他麾下多时,与娄将军、段将军、彭将军都有交情,谢将军也是见过的。如果路将军想要这份功劳,我可以替你挣来,也算是给我阿兄的见面礼。”
路雍微微有些吃惊。他原先觉得,护送公主回长安,已经是功劳不小。不想这位公主胆子倒大。
他认真考虑了片刻,又吃了半条羊腿,最后喝了一口酒,说道:“中!”
……
待进了帐,嘉语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周琛眼疾手快,扶她坐下。但见面色惨白。
周琛道:“他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啊,不知道是真是假。”嘉语轻轻应了,一丝儿声音都没有。
周琛想与她说,如果想哭就哭出来。然而这并非他们能放肆的地方。他远不如他兄长能说会道。这会儿就眼睁睁看着眼泪不断地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也不敢抬手擦拭。
顷刻,衣上便湿了一小块。
周琛狠了狠心,把目光从她眼睛里移开,问道:“公主如今是打算跟着这位路将军去、去——”
他也说不出去给他兄长收尸这样的话。
嘉语没有应声,帐中便再没有声息。外头风吹着帐篷,哗哗地响。不知道响了多久,外头是不是出了月亮。月亮照着洛阳,洛阳的人还没有得到消息。如果让父亲、让姐姐知道——
周琛恍恍惚惚地想,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这样能够冲淡这种……恐惧。他是在害怕,他想。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问华阳公主:“公主是不是……害怕?”
他伸手抱住她。
她全无反应,一点挣扎都没有,甚至顺从地将头靠在他肩上。他想她是意识不到她在做什么。可怜方才在路雍面前还能侃侃而谈,那耗尽了她仅剩的神志。“三……三娘?”他试着喊她。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音。周琛伸手探她鼻息,浅而清,已经睡过去了。
也好,他想。
“就算哥哥是真没了,”他轻轻地说,“我也会护你周全。”
……
路雍盯住酒囊上的那枚印,半个时辰前他只想把它交上去,首先辨认公主真假要紧。
但是这会儿他改变主意了。他旁敲侧击了这许多话,从回复来看,这位公主假不了;唯有后来听到他说周乐死了,反应有点不对劲,难道这位公主不肯离开洛阳的原因,是和这个姐夫有一腿?
那也不算太稀奇了——先帝宫里还养了个公主呢。那个小白脸一看就是个管不住娘子的,听话得很,何况他也说了,他从前在周贼手下,那还不任他搓圆捏扁,绿帽子红帽子该戴就得戴。
要是他们果然能说降周昂、段韶、彭飞,哪怕是说服其中一个,圣人定然喜出望外,再加上护送公主的功劳,捞个征西将军没问题,想到这一趟,原不过是想打个劫,竟能有这样的际遇,路雍乐得笑出声来,吩咐道:“来人,上酒!”
……
段韶从帐中出来,彭飞便迎上去问:“大将军——”
段韶摇了摇头,面色惨然。他是被周乐赶出来的。这半个月下来,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如果坐起来,没准能听到骨骼之间咔嚓咔嚓响的声音。他心里实在难过,也说不出话,与彭飞并肩坐在帐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