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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乔让丫鬟准备好洗澡水,便走进暖阁,抓了把桌上果盘里的瓜子,心不在焉地磕起来。
她双目无神,魂已经飞去了后晌楚湛的客房。
她开始回忆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有没有不够可爱的地方,然后极致细微地回忆楚湛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回应。
回忆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
但可以让她津津有味地发呆半个时辰,以便暂时从刚才爹娘给她的重创中抽离出去。
她早习惯了这种躲避疼痛的方式。
小时候,回忆白天跟楚湛一起玩,几乎全都是快乐。
现在,连这种快乐也不多了,楚湛只有无意识的时候,才会“不小心”对她像儿时那样好。
为什么她这颗心,就非得渴求别人的爱,才能满足?
爹娘就算像爱阿峰一样爱她又怎么样?
也没见阿峰多享受。
没人爱她,会死吗?
“烂泥扶不上墙。”她嘴里忽然小声骂了句。
话出口的时候,她没意识到是在骂自己,可紧接着,她就一瘪嘴,死死闭上眼,把脸埋进臂弯里,开始无声哭泣。
“阿乔。”孙婷面带微笑,走进暖阁。
林月乔急忙抹掉眼泪直起身,说了句:“我要去洗澡了,有事儿明天说吧。”
孙婷一眼看出女儿眼眶泛红,八成是又偷偷哭过。
她这闺女从小就心思敏感爱瞎想,屁大的事都能叫这丫头委屈得跟什么似的,不问也就揭过了,一问,就会没完没了的翻旧账掰扯。
所以孙婷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笑眯眯的说,沈家老爷上回宴席上,对林月乔印象很不错。
然后东拉西扯,提起沈家在海市垄断的几门生意,一年能挣多少银子,连三房的姨太太出门都是怎样的气派。
“我要去洗澡了。”林月乔打断她说话。
“急什么?一桶水呢,这一时半会儿哪就烧好了?”孙婷捏起帕子给女儿擦脸说:“瞧你这灰头土脸的,这么大姑娘了还像个假小子,别人家姑娘家爱闲谈的事,你也是一点兴致都没有。”
“那得看是哪里的姑娘了,我们学宫里姑娘多了,没人爱盯着谁家的姨太太出门坐的是什么马车。”林月乔态度冷硬地说:“况且我在沐霖大典风餐露宿,打了这么些日子,还能纤尘不染吗?这就叫假小子了?”
“娘这不是心疼你吗?”孙婷皱起眉:“我现在跟你说几句话,还得虚头巴脑地巴结讨好才行吗?”
“娘心疼我的方式,是嫌我脏兮兮的啊?”林月乔牙尖嘴利:“阿峰前几日回来的时候,娘是个什么态度?都不用看我都猜到了,‘诶哟哟伤着哪里没有?快让娘仔细瞧瞧’,如今到了我回家,脸上沾点灰就嫌弃了?”
孙婷顿时气得瞪起眼:“你受没受伤,我这当娘的难道一眼还看不出来吗?这有什么可问的!你这丫头是在外头受了谁的气,就知道回来气死我是吗?谁心疼你,就要受你欺侮,是我活该!”
“没有人气我。”林月乔像只炸毛的野猫:“我开心的很,林家祖坟都得替我把青烟冒个九九八十一日,庆贺我拿了沐霖大典前二十。”
孙婷皱眉指着她:“你这张要命的嘴!气死我倒也罢了,往后哪有婆家能容得下你!”
林月乔强硬道:“怎么容不下了?楚家太太可疼我了,下个月楚湛就该来提亲了,以后我该是没机会气您了,这事儿全交给阿峰了,我猜他这方面能耐该是比我强得多,好在您从来不会容不下他的脾气,愿打愿挨,皆大欢喜!”
孙婷猛然站起身,惊怒道:“好好的,你提楚家那小丧门星作甚?你爹几个月前不就告诉你了,楚家老爷已经被罢免官职,抄家发配了!”
“我知道啊,”林月乔依旧坐在椅子上,笑着说:“楚湛又没被发配,他已经从京城回来了,下个月就会如约上门提亲。”
“我的小祖宗!”孙婷弯腰凑近女儿的脸:“你知不知道抄家是什么意思?知不知道贪污获罪意味着什么?楚家往后三代人的仕途都毁了!”
林月乔挑眉嗑瓜子:“谁不知道楚老爷两袖清风?他那个家底,用得着贪污吗?万岁爷自个儿心里也知道楚少青是不是被诬陷的吧?”
“你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孙婷感觉女儿这趟回来,像是变了个人,从前虽然也爱闹脾气,但多少是有分寸的,或者说胆子小,再怎么闹脾气,林月乔也不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如今从沐霖大典拿了个排名回来,怎么像是疯癫了一样?
“自家人面前,有什么好怕的?”林月乔发泄完情绪,又有些后悔。
孙婷说得没错,谁心疼林月乔,林月乔就敢欺负谁,她就是个窝里横。
如果是林惠丰来跟她谈话,林月乔刚刚那一通疯话,是一个字也不敢说的,因为她爹可能真的会打死她。
林月乔现在心里知道,娘虽然更爱弟弟,但也是爱她的。
这件事,她上辈子前十七年,都不能确定。
直到临死前。
林月乔清楚地记得,孙婷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用她那不堪一击的柔弱身子去挡那些刺目的刀刃,只为给林月乔争取逃跑的机会。
那一幕,在林月乔的回忆里简直是荒诞的。
原来她娘是真的爱她的。
在那一刻,林月乔把回忆里无数难解的碎片拼凑起来,寻找孙婷表达母爱的方式。
可笑的是,在有弟弟的参照下,她仍旧寻找不到母爱的痕迹。
但她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孙婷不是不爱她。
孙婷愿意为了救下女儿自己去死,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的女儿。
因为孙婷自己也是这样长大的。
在她的世界里,女人最大的风光就是嫁得好,而后帮衬娘家,得到娘家家主的认可。
换而言之,也就是帮衬娘家新一任家主——她的哥哥或弟弟。
所以,孙婷一直在努力“驯服”林月乔,想让女儿懂得如何讨好家主,如何讨好兄弟,如何讨好未来夫家。
孙婷认为,只有学会这些,林月乔才能好命一生,处处有依靠。
她把她自己的经验本领,拼命地往女儿嘴里灌。
没人在乎孙婷的尊严和意愿,她就觉得,女儿也不该有这种“危险的东西”。
可笑的是,林月乔清晰地知道,母亲对她自己的生活是无比满足的。
孙婷愿意以这样依附的方式,不断燃烧自己,好让丈夫孩子和娘家都离不开她,从来不感到委屈。
同样的环境长大,林月乔却完全做不到孙婷那样的“无我”。
当然,潜移默化中,林月乔也喜欢通过奉献自己的方式,让自己在意的人离不开自己。
可只要感觉到对方回馈给她的爱和包容还不够多,林月乔就会发疯、翻脸、恩断义绝。
她学了个四不像,既不能安分守己地成为她母亲。
又不能像她心底深处钦佩的谢玉蓉那样,一心修行,本自具足。
“阿乔,你爹是不可能答应楚家的亲事的。”孙婷忧心忡忡地对女儿摊牌:“自从得知楚老爷出事之后,你爹就已经开始为你物色新婆家了,方才同你说的沈家……”
“我不会嫁给别人的。”林月乔平静地看向母亲,不带怒气地说:“我这辈子,非楚湛不嫁,您二老别白费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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