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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犹豫片刻,终是点头:“有、有点儿。”
他不擅长撒娇,承认疼痛已是极限。
几个字说完,腼腆垂下脑袋。
紧接着,侧颈荡开轻柔的风。
风里掺杂着淡淡香气,是施黛腰间香囊的梅花味道,丝丝缕缕,抚平颈间的疼。
他的伤痕太狰狞,用手抚摸反而惹来疼痛。
施黛仔仔细细吹了吹,摸一摸小孩后脑勺:“这样,会好些吗?”
山风流转,暮色四合。
近在咫尺的男孩认真注视她,似要将这张脸记在心中:“嗯。”
一门之隔,江白砚倚靠于墙边,闭了闭眼。
他说不出方才是什么感受,脖颈上的痛与痒绞缠相融——
如同一张无影无形的网,竟比濒死的快意,更叫他难以挣脱。
*
这层魇境须臾消散,施黛再眨眼,见到一抹阳光。
山中木屋消失无踪,怀里的男孩也没了身影。
她正与江白砚站在一座寺庙前。
这段记忆,是在冬天。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盖庙宇的红墙碧瓦。万幸穿得厚实,否则施黛要被冻僵。
她悄悄看向身旁的江白砚。
他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着眉。
前两次他都神情自若,能让江白砚蹙眉,这是一段怎样的记忆?
窥见他眼底的晦暗之色,施黛试探性开口:“江公子。你如果在意这段回忆……我可以闭上眼睛,留在这儿等你。”
施黛很有原则。
再好奇,也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
不然和小偷强盗有什么区别。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江白砚侧过头来,轻声笑笑:“不必。不是多么重要的记忆。”
的确不重要,他费尽心思遮遮掩掩,反而欲盖弥彰。
这座寺庙不大,一览无余。
皑皑白雪铺陈遍地,四周尽是喧闹人声,一尊佛像肃穆庄严,巍然立于殿中。
大殿前摆着一张漆红木桌,桌上是三个冒出腾腾热气的木桶。
好几名慈眉善目的僧人站在木桶后,手持大勺,从中舀出一勺勺白米粥。
木桶前,则是数百个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分成三队,每人拿着瓷碗,去盛僧人盛来的食物。
施黛明白了。
这是在施粥。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每到逢年过节,不少寺庙会为穷苦人家施予热粥果腹。
隐隐意识到什么,她觑向江白砚。
他面色淡淡,瞧不出表情,正遥望某个方向。
顺着探去,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手捧瓷碗,靠坐在寺庙角落,静静喝粥。
他吃得很慢,像只拘谨的猫。身上的单薄衣物抵御不了寒冬冷风,被风一吹,薄唇发白,身子止不住地抖。
和之前两层魇境相比,这孩子年纪最小,大概只有七八岁。
施黛恍然想起,江家被灭门后,江白砚曾独自在外流浪,后来才被邪修所掳。
父母双亡,身如浮萍,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能做到什么。
远处的男孩吃完了粥,把瓷碗揣在怀中。
冬天太冷太冷,时近除夕,冷风如刀割。他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不起眼的一角,试图挡下瑟瑟寒风。
除了排队盛粥的人,庙里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香客。
男孩的视线流连不定,怯怯打量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他身边的生机太少,也太寂寞,看着其他人,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最终,他的双眼顿住。
一家三口从菩提树下谈笑走过,一片碧绿菩提叶悠然坠落,停在小女孩发间。
娘亲笑着为她拂去落叶,爹爹也伸出手,拭去她鼻尖的一抹雪屑。
女孩纯然无邪,咬了口手中拿着的糖糕,同爹娘欢欢喜喜谈天说地,笑音清脆如铃。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缄默看着三人走过。
很久之后,似是下定决心,男孩眺望大殿中无悲无喜的佛陀,祈求般,轻声说了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喃喃低语的内容,施黛攥紧右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去看江白砚的神色。
在这时,江家已被灭了满门。
“这是被邪修掳掠之前的时候。”
江白砚笑道:“让施小姐见笑了。”
施黛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江公子,这层魇境如何破?”
江白砚眉目稍敛。
他没想过,魇境里会出现这天的景象。
这是江家灭门后的第一个冬天,他活得好似过街老鼠,要隐藏江家人的身份,要隐藏身为鲛人的事实,还要竭尽所能活下去。
一切都稀松平常,没有刻骨铭心的剧痛,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惊变。
他只是来寺庙盛了一碗粥,白粥寡淡无味,他看着那一家三口,心里想的是……
冬寒清冽,覆在脸上,像是镀了薄薄的霜。
江白砚垂眸笑了笑。
想起来了。
他当时,想要一点糖。
只想要一点糖。
阖家团圆,美满安康,他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想。
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神佛高高在上,他的心愿又太卑微渺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引不来关注。
“糖。”
施黛:“欸?”
她记得江白砚不爱吃甜腻的糕点,更不吃糖。
当初给他买过一个糖人,江白砚拿在手里好一会儿,始终没吃过一口。
“他想吃糖。”
江白砚淡声道:“施小姐在此静候就好。我去买些。”
就只是……这样?
微微一怔,施黛脱口而出:“糖的话,我有。”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锦囊。
这是给施云声准备的糖包,里面有各式各样口味不一的糖丸。
之前在莲仙的玉门前,施黛就是靠它伪装成定情信物,才能展开一场狗血大戏,打消灵童的怀疑。
“去找糖铺太麻烦了,就用这个吧。”
施黛将它放在掌心掂量,里面还有不少糖丸:“不过……应该如何给他?”
江白砚勾唇:“施小姐为他送去便是。”
他很难对那孩子款语温言。
施黛默不作声,扭头瞥他
与曾经孤苦无依的幼童不同,江白砚如今已是镇厄司中数一数二的剑客。
他很强。
理所当然地,不会希望受到同情与怜悯。
设身处地想想,施黛小时候,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被师长责骂,因为挫折而郁郁寡欢,或是生病受伤悄悄掉眼泪——
比起江白砚的过去,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即便如此,倘若被旁人看见,施黛也会感到不好意思。
她不喜欢旁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更不愿被人施舍,江白砚一定也是。
如果由她将糖包递给小孩,再对他说些安慰的话……
大概会让江白砚难堪。
“不如这样吧。”
提着锦囊上的绳带,让它在指尖轻盈转了个圈,施黛说:“他方才,不是在求佛吗?”
江白砚一顿,循声望向她。
这姑娘在长袖口袋里捣鼓片刻,低头时看不见神色,唯有额角一绺发丝翘起,随风晃动。
施黛抬头,层叠如花瓣的袖口倏然绽开,随她伸手,露出一截莹白腕骨。
她手里,是张风符。
*
隆冬的庙宇苍然负雪,上下一白间,墙角菩提树是唯一的绿。
吃完热粥,腹中疼痛得到缓解,男孩挪了挪发麻发冷的双腿,准备起身离开。
他不知自己应当去往何处,可这样脏兮兮地留在庙里,玷污了洁净之地,让他心生愧疚。
右手扶上墙角,小腿用力。
刚要站起,不知怎么,头顶袭过一阵微风。
菩提树叶哗哗作响,日光下泻,光影斑驳,透过缝隙落在他眼角。
一团黑影随风而落,不偏不倚,竟恰好掉在他怀中。
男孩茫然地屏住呼吸。
是个绣工精美的锦囊。
左右顾盼,四下无人看向这边,他试着唤了声:“这是谁的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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