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气显然给久居南方的三位贺家人来了一个下马威，贺淑芳冻得缩头缩脑佝偻着身子，半搀扶着奶奶哆嗦着声音道：“三叔, 你们这边天天都是这么冷吗？那每年冬天怕不是要冻死好些人呐！”

年轻女子的声音又尖又利，还带了很浓重的川东口音，惹得旁边的人回头看了好几眼。贺宗伦对这孩子的印象倒是没有什么，就笑着答道：“只是外面这么冷, 在家里还是暖和许多, 这边的人到冬天的时候一般都不怎么出门, 而且这里的夏天跟南方的夏天差不多！”

贺老娘已经八十几了, 她身子虽然康健但这一路舟车劳顿早已疲惫不堪, 闻言只是撩了一下眼皮看了一下大孙女, 这才拉着小儿子的手, 泪眼婆娑地道：“要不是为了在临死前看你一眼好不好，我何苦这么大岁数还跑这么远的路？”

自己去年初才回过川东老家探亲, 又何来在临死前看一眼好不好？这话真不知从何说起起，贺宗伦苦笑一下，低头就看见老娘瘦骨嶙峋的手臂只剩一张皮粘在骨架上。不过一年未见，老娘双眼混浊头发全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他嘴巴动了一下，倒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从四个轮子的吉普车上下来，贺宗德晕晃晃地满眼冒星星，也分不清是晕车还是心情激荡, 悄悄捅一下兄弟的胳膊道：“刚才那个小司机好像管你叫副团长，我耳朵没有听错吧？你什么时候升的官，怎么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喜讯？

贺宗伦心道终于来了，就一脸苦涩地叹道：“你还当真了唉，这里头的话说起来长的很，等到了家里没事的时候再跟你慢慢唠。说实在的，我现在当了这个副团长，还不如我原先当一个小小的股长呢。上头压下头挤，夹起尾巴不好做人呐！”

兄弟满脸的为难之色，好像里面有不得已的苦衷，似乎升官不是好事倒是坏事一般。

贺宗德打了一个寒颤，忽地心有切切焉不敢再乱说话。他当了二十年的生产队长，做梦都想当威风凛凛的公社书记。不，现在应该叫乡长了，但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直没有当成。官场自古从上到下就是倾轧二字，这里面的道道水深的很，一句两句如何能说得清楚？

到了家属大院的正大门，贺宗德看见门口有当兵的值守。吉普车开过去后还有人在后面敬礼。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处半山坡上，兄弟竟然是独门独院地住着。于是，他眼睛里欣羡的神态是再也掩饰不住了。

李明秀系着一条围裙站在门口，不管心头愿意不愿意脸上还是挂着一丝笑意。贺宗伦终于放下心来，连忙热情地招呼老娘大哥和侄女在屋子里坐。

贺宗德扶着贺老太太老娘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感叹不已，贺淑芳摸着家里的彩电惊叹连连，抬起头兴奋地笑道：“三叔，你们家好漂亮好干净啊，只怕连我们县城的县委书记都没有你们家豪华！”

正在泡茶的贺宗伦就好笑道：“你这个小妮子，什么时候去参观了县委书记的家，尽在这里胡说。我们这边靠近深山老林，木料便宜所以家具也便宜。还有这边也通火车，所以这些年就慢慢地置办了一点家当，其实家里很多物件还是旧的！”

他手里不停嘴边也貌似不经意地解释着，转头就见贺淑芳已经像风一样卷进了女儿的房间，左看右看之后拿起床头搭着的一件格子大衣披在身上，毫不见外地道：“这就是妹妹的衣服吗，我们两个身材好像差不多呢，我可以借来穿两天吗，走的时候就还给她！”

这件黑白相间的细格纹羊毛大衣是周里从首都外贸商店用外汇劵买了，又特地托人捎回来的。立领削肩腰间略收，还缀有数颗牛角扣子，穿在贺秋秋的身上很洋气，还有一种很特别的知性美。但是此时这件衣服紧紧地裹在身材矮胖的贺淑芳身上，就像一只上下一般粗的水桶一样。

贺宗伦嘴角抽搐了几下，有些不忍目睹地遮住了眼睛，“……你喜欢穿着就好!”

李明秀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桌子上时，一眼就看到了贺淑芳竟然把女儿还没有上过两回身的新衣服披在了身上，还喜滋滋地在落地镜面前左照右照，她心头立时就有些不舒服。

周里把这件衣服寄过来后，女儿就穿上在家属大院里走了一遭。不得不说大城市人的眼光就是好，衣服的做工也好，再加上贺秋秋十五岁之后就猛长个子。人靓衣服也靓，引得院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追问这衣服的来历。贺秋秋怕穿到学校去招人眼，特地脱下来放在家里的。

贺宗伦见状连忙悄悄扯了一下媳妇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多话。李明秀的话就堵在嗓子眼里，咽了好几回才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