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89)
执戟卫兵们来回走动,紧密地巡逻;旌旗飘飘,上以红墨大书“斗”之一字;军帐把地面扎得像个蜂巢,辎重兵器应有尽有......一派厉兵秣马、大战在即的严厉军阵样。
宗端的帐篷没什么特殊, 既无华盖又未存美酒美人。
沈辜走进去时, 还当是进了个寻常军士的住处。
“请坐。”
她看向帐内唯一的桌子和椅子,顿在原地:“哪儿?”
经朝臣多次唇枪舌剑才商定下的五将军眼皮懒得动弹, 自己先一屁股坐到那张椅子上, 而后说:“随意。”
沈辜不知道这个随意究竟能随意到何种地步, 她索性站着,撑着那根劈人劈得弯了枪尖的长枪, “您这个地位还要亲自上阵吗?”
“哪个地位?”宗端终于舍得从军用地图上抬头,古怪地瞥了沈辜一眼, 他一副觉得将军不上阵才古怪的表情。
“您至少得是从二品将吧?”
“正二品。”他接着低下头,声音又冷又低,“没什么用, 过来也是给阒兵当草料的。”
这下轮到沈辜古怪地乜斜着他:“堂堂正二品大将, 何以畏惧阒贼至此?”
宗端不与她争论, 他认为逞口舌之能是朝廷那些没死用的文官们才做的事情,他不爱做,有时候也要去做。
挪开椅子上的屁股,他站在桌前用一种需要沈辜仰望的高度看着她:“你很年轻。”
沈辜明悟后就笑得开心:“是呢, 人人夸我天纵奇才。”
“你知道我无意夸你,”宗端踏出桌子,甲胄在行走间铮铮地响, 他脊背挺得像出鞘的剑, 多数情况下少言, 但让人一眼就越能瞧出其胸中自负响彻青天的低鸣。
相较沈辜的凤眼薄唇,他面相实属是儒雅,已过而立之年,身上沉淀着某种令下属信从、仰慕的稳重气质。
“我总之不是阒贼派来的奸细。”沈辜很高兴本以为死去的故人如今又活过来了,她的猜想不完全正确,这让其觉得至少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人游荡着。
实际上宗端也像个孤魂在游荡,但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另一抹孤魂就在他身边。
“怎么证明?”
沈辜扒开乱糟糟的布条,掀起软甲露出腰后肉虫子般的长疤:“我这伤,阒贼得担一半责。”
她放下衣物,抬头对宗端眨着眼,“我还有双和你一样仇恨的眼睛。你知道的,仇恨不用挑人。我这样年轻的会恨人入骨,你这样年纪大的也会。”
宗端从她的眼睛上一扫而过,他更注意地看着沈辜表露在外的细密伤痕和旧疤:“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依着她伤疤外的细嫩皮肉说,“在我的家乡,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叔伯们姊姊们都叫我娃娃。”
“娃娃?”沈辜露齿而笑,唇瓣咧起的括弧夸张得很傻,“只听过泥娃娃陶娃娃瓷娃娃,我也见过,它们一摔就碎掉了——可我不是,我很抗打。”
宗端收拾完不多的温情,这点子人情味是他对沈辜英勇杀敌的赞赏。
“你很好,来我帐下做事罢。”
坐回椅子的五将军重新沉稳得不容置疑。
沈辜顾左右而言他:“我有一帮子弟兄,他们曾与我孤军奋战于剑山、珦城,其无畏其精悍其激奋......”
“停。”宗端微微皱起眉头,他习惯在军中说一不二,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聊的胡侃上。
“在当今大庚,仍旧活跃在前沿战线的将士们除了将军您的军队外,也只有我这帮弟兄还念点忠义孝悌礼义廉耻,他们真乃......”
“停。”宗端屈起手指敲得桌子扣扣响,“你想你的弟兄们?”
沈辜啊了声,“此事并非想与不想的问题,实际上我不想,但谁又说得准。我自诩是个无情心硬的人,可实际上或许可能也不是——”
“停!”
宗端揉着眉头,他没见过比沈辜更不着调的下属了,“你要你的弟兄们也加入我的斗军?”
她又啊了声,“将军,他们离不开我。”
沈辜的表情看起来很无辜干净,在场唯二之人的另一个立刻领会到她的诚恳。
于是敲了敲桌子,“将士?哪军哪师的?什么番号,领着他们打仗的将领又是何人?”
沈辜摇头,她说不知道。
“前四位将军都走马灯似的来,脸都没看见呢人就死了。后来您知道的,珦城丢了,朝廷里吵吵嚷嚷了几个月才把您送来,几月死了几千人,北疆都空了......谁能在这种时候还记得自己的何去何从,活着的都靠口对朝廷的恶气活下来的......啊,我倒不是这其中之一。”
“你是哪一种?”
“我?说来惭愧,来杀敌解乏的一无能之士也。”沈辜说惭愧,她就真的耷拉眉眼,搞得要羞愤欲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