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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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怪肆虐,乌云翻滚,荒漠上空席卷滚动着蝇蚊般密密麻麻的黑影。
沈辜看向地面,趴在地上的月光在她眼里缓缓蠕动起来,李持慎在那些魂灵里对她古怪地微笑,三千多袍泽弟兄们在月光里对她温情地微笑,周照侹坐在旁边对她宽厚地微笑。
“不记得了。”
冷漠至极的答声。
标榜着刻骨的恨意和阴暗,她抬起头,绞视阒搠,一字一重音:“我不记得。”
“是吗?”
他喝酒,神色浅淡,“你像她。”
沈辜沉默,埋头发了狠喝酒。
没有酒经得起她这样喝,没多大的功夫,酒壶便见了底,她的脸颊也红了一片。
“你来干吗呢?只找我喝酒的吗?”沈辜见了喝醉的样子,可神志却异常清明,她手指撩向阒搠身后的那堆甲胄,“你脱了它们,只要我现在一拔剑,你就没命了。”
阒搠浑然不觉生死,他抿着壶口,感受嘴里浓烈的酒味,“北疆的酒很难喝。”
北疆的酒之烈,喝下半口就有半丈的火从喉口烧到心肺,能把人肠子都烧穿。
上辈子,沈辜最爱骑她的宝马爱宠,在黄沙漫天里,就着昏黄的暮色与苍凉的战场,喝她的浊酒烈火。
味道确实不好,“确实不好喝。”
她把剑入鞘,摇头晃脑,吟着不对风月的诗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阒搠对道下半句,然后把酒壶递给沈辜。
沈辜扔掉空酒壶,接过他的酒就灌,喝完抹嘴大笑,她两脚一蹬就直身站了起来,身手利落得不像肚里有酒的人。
高高举起小臂,她敬月色,敬寒月里微笑的三千魂灵和孤坟:“古来征战几人——回——”
酒液倾尽,洒落地面,溅起滴滴的晶莹水珠,浇湿了两人的裤脚。
“我是傻子,是普天下最愚笨之人。”她折身,阒搠发现她唇角的弧度竟显得很悲苦,“我是一座埋着几千人的死坟,我手上的血只有用你们的血才能洗得干净。”
两个敌人在这样无言——也不必多言的氛围里默默相望。
她知道阒搠想要什么,他的眼很漠然,却有某种眷恋。
而他知道她在伤心,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
“你醉了,”无话可说,只好这样掩盖地说,阒搠背对沈辜弯腰,开始一件件地捡起地上的金甲。
沈辜抿唇,脸庞忽地散掉所有郁气,她盯着阒上将结实挺翘的臀部,抬脚,对准,“嘭!”
她在他屁股上捞了大力的一脚,把冷酷战将的身子踹向他的甲堆里,趴着露出背后可笑的鞋印子。
阒搠黑着脸,回头阴沉沉地看她。
沈辜哈哈大笑,能以各种方式欺辱敌人,她一直奉为快活之道的诀窍,此时她就快活得要动轻功从窗户里飞出去。
“沈辜,你不打仗的时候可不叫人讨厌。”阒搠盯看沈辜,眼神停留了几息,而后又重新穿起盔甲。
他穿好后,挺着小山似的身子站好,居高临下地说:“你的坟要多添几万人了。”
说完,掉身就走。
沈辜没挽留,她沉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在阒搠已经走过神龛时,她追出去,“等等。”
他欲回首,被其制止:“不必看我。”
不必看她,她亦不必看他。
这样两人才能好好讲话。
“你想问什么?”
“...我的...”沈辜难得艰涩开口,她吸了口气,才继而说完:“我的兵,也在其中吗?”
......
阒搠终于还是回头,他有点失望地垂着眼皮,“你很爱怜那些废物?”
沈辜说:“我是问,我的兵也在我的坟里吗?”
她无需重复,站在面前的是阒国最厉害的将军,他总能获得额外的明白。
“拜拜这神吧,求它叫你的兵逃得更远些。”
阒搠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重新闭合的门缝里。
沈辜慢慢看向神龛,慢慢走过去,捻起其中冰凉的香灰,笑容温暖而破碎:“逃吧逃吧,都滚回家侍奉老娘吧,这次我不骂你们。”
*
王苌和程戈爬到树上,他俩借着树木隐蔽自己的身影,而后从高处观望正在山脚下的珦城。
树下各种的矮草堆里扎着一队队的士卒,他们抓着兵器戒备四周。
“有没有觉得阒兵好像变多了?”
王苌杵了下程戈,指着城南城北多了不止几十列的阒兵,“刚才有这么多吗?”
时已深夜,城内依旧灯火通明,巡视的阒兵高度警觉,他们蹲守一个时辰后,还不见有半点懈怠。
“这和小将军带我们打的时候也不同啊。”
假和尚和左纵头接连爬上树,痛苦地拧着眉头,“咋办呐,这群阒孙子把城守得像铁桶一样,咱咋救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