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138)
沈辜的心间随晴娘的泪落下而飘上一层阴翳,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姊,恕我冒昧,你那三弟——可是生得极瘦,身量不高,面庞清秀?”
“你......你如何得知?”晴娘泪眼中带着惊讶,迷蒙地看着她。
她的三弟大概长沈小兄弟五岁有余,二人能因何事认识呢?
除非——他们是同僚,在一个将领手下谋事。
“阿姊,左纵头是我的同袍。”沈辜勉力笑了下,此时此刻,她尚不能和已死属下的姊姊一起悲伤。
“你们叫他什么——左纵头?”
“......他在左纵队里排过队头,杀敌时十分英勇,我们便称呼他左纵头,是佩服他的意思。”
其实大家是跟着沈辜,图容易记才这样叫。
晴娘没经历过军旅生活,闻言信了,空出手撷了撷眼角滑落的泪珠,道:“是吗,三弟他在家里干活也最勤快,他一人能锄两人份的草。”
“也多谢大家在军中照顾他,我作为他姊姊,在家里就盼望着有人照顾他,他胆子小却去参了军,一家子里他最小但去参了军.......我说,真谢谢你,沈小兄弟。”
不用谢她,她应该羞愧而不是在这儿承受一位姊姊恳切的感激。
“阿姊,这个送给孩子。”
沈辜紧接着连忙拿出腰间的物什,不容拒绝地放到晴娘身前的瘸腿桌子上,“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当初没能给,现在打完仗了,才有面给你。”
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一枚木头雕的小八卦刀,串着自长枪上摘下来的红缨,细巧可爱,行伍人常用这个玩具哄孩子或图个利头保佑。
晴娘接过八卦刀,拨拨缀着的红穗子,“你有心了......二伯他们准备把三弟葬在屋后,是老屋后面,你沿着外面的泥路一直走,很快就能见着人影儿。”
沈辜哑然,“谢谢阿姊。”
“不用谢,”晴娘苦笑,“你们同袍一场,你活着是幸,三弟他死了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总归是见着家里人最后一面了,以后也就不用死战场上落得个无人收殓的下场,这仗还不知道什么结束......”
阿姊,晴阿姊,你不必担心战死的将士将无人收尸,人间不葬天来葬,魂灵并未向活人抱怨过尸骨寒凉。
战场鬼从不索命。
沈辜背过身,单薄地安慰着晴娘:“阿姊,我们仗打完了,阒兵已经败了。”
“是吗,真希望尽快看见这一幕。”
沈辜轻声说道:“阿姊,我们真赢了,您以后不需要再躲阒贼,我们立锋军把珦城夺回来了。”
晴娘轻拍孩子后背的手微顿,“......这么说,我那傻三弟就是死在这场胜仗里的?”
沈辜感到进退两难,她能怎么说,面对失去亲人的百姓,直视对他们的泪水与抱怨,身为将领只好一遍遍对不住,在愧惭里消磨自己,“阿姊,左纵头他——很聪明来着,他一人就能带着弟兄们冲出阒贼的重围,还能.......”
能回家,撑着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身体找到家人。
这就是他不见了的真相。
“打胜仗好,打胜仗好啊——你去吧,也许二伯他们还没把三弟埋好,去看看这个傻小子的脸,他肯定也不想忘记你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沈辜三步一回头,她无论哪次回头,都能见到晴娘愈发苍老的面容。
这份苍老从她疲倦的眼睛和迟缓的表情中一点点弥漫到全身,她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老得不堪重负。
而沈辜比她更老更年轻,她步履沉重地踏出院门时,听到了心里最后一点天真也在风中消散的声音。
仗打完了,马上就是和朝廷摊牌的时候了。
是福是祸,沈辜都躲不过。
左纵头的脸就这样渐渐消失在层层堆落的泥土中,他苍白的嘴唇含着抹放心开心又得意的笑。
如同在对活人们说:看,我打胜仗了,我最后还有家人在身边的,羡慕吧,你们这群可怜鬼。
沈辜揣度着死人的心思,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
她的笑带着灰尘和伤口渗出的血丝,脏得很,也残破得很,像她身上刻着无数刀痕而漏风的衣服,晃荡荡的,既让人觉得滑稽,又让人觉得怜悯。
她的无赖天成与嬉笑怒骂,在身后这群质朴悲伤的百姓们面前是不能表露的。
用少年青春的面庞作老人迟暮悲凉的表情,她也不敢让二伯等人看见。
他们会大呼妖怪吗,会用恐惧的目光询问她吗?
沈辜累得不想再想,于是她平静地对左纵头的坟头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走出废墟。
珦城收复了的消息在城内各个阴暗的角落里传播,等到沈辜拔下阒兵的军旗插满临时画的立锋军军旗时,已经有几百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难民蹒跚走出黑暗,沐浴在停雨后的晴日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