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105)
她便不再上前,笑着转头给他沏了一盏茶,动作倏顿,想起这茶是冷的,便随意道:“茶冷了,你等我,我去外面——”
仓促间,那一个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忽然记得当初初相见时,她对他说她是宫中的女官——这个谎言,这时候不攻自破。
他该得知她真正的身份了,知道她是皇后、一具不得自由之身,知道她欺瞒了他;他现在,又是怎样看待她的?
这感觉犹如巨山颓崩于眼前。
意识至此,她肩头微颤,茶盏应声摔碎。
骤闻脆响,他往她的背影看去,不知是烛火飘摇的缘故,显出她影子的颤抖。那样的颤抖,令她素日的坚强伪装如此青瓷片一样破碎一地。
牡丹花经了风吹雨打,也是会觉得疼的。
他的嗓音似也被染得破碎:“其实,身份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
但是在她的心里,又是如何想他的呢?
他在烛光背后苦涩地一笑,她方才匆忙去拿茶盏给他沏茶,——这是待客之道,她拿他当萍水相逢的朋友,但绝不再是……
那两个字,只要想一想也会觉得生疼。他抬手,捂了捂心口处,不知是否因为命运早已安排的残酷天机,疼得这样厉害。
她听到他的话音,顿了好半天,说:“那你该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我……”她咬着嘴唇,头一次她为自己这个身份感到这样的难堪,这身份给她套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不,甚至可以说有形的。
有此枷锁,就连同兰成她们说笑,也要顾及太多太多了,有此枷锁,便要牵连诸多人的利益;承戴凤冠,便须为国之表率,那何止是一座凤冠的重量。
他缓缓叹息:“固宥在身份里的,不过是世人捏造的一个应符合身份的形象。那区区皮囊形具,如何算作真正之你?”
她蓦然回过头,映入眼帘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俊美而锋利,漆黑的眼睛好似一汪幽潭,嵌着明亮烛火的光点,薄红的唇弯出温和的笑意。
她怔在原地,失声叫他:“你的脸——”
她仿佛也看到他的微怔。
但顷刻间,她惊惶未定,却在看到他的衣服时,神思忽转,想明白一遭,自言自语道:“世上原来果真有秘术可以更易/容貌。”
他穿了扶熙的衣裳来,大抵也正是为了能畅通进来。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更换容颜又算不得什么——至此,她已平复,抿出笑意来,又看到他嘴角似也弯出了一笑。
他言语轻轻:“……嗯,不错。你说得对。”
她从容走到窗边对坐,垂眸逡巡了番棋盘,嘟囔着说:“时至今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同我道别?”她一顿,声调陡然高了些,欲哭无泪:“你还把我的黑子逼得快死了!”
对方迟疑着,说:“那我们换过来坐?”
她立马欢快地换过来,这样她执白子,棋局形势一片大好。
轮到她落子,方才他举棋未定,她骤然醒来打搅了他,现在她盯着棋盘,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似要搜寻任何一个好地方。
思索良久,最终重重落棋,啪塔一声脆响。
“你还没回答我?——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姓名,我却不知道你的,这怎么能算朋友呢?”她笑盈盈看着他。
“我不知你的姓名。”他抬眼,纠正道。
絮絮乍一抬头,正正对着他漆黑的眼睛,才看清楚这片烛影里他深邃的轮廓,棱角分明的容颜。
她忽然侧眼看了看窗,便立即起身把烛火吹熄灭了,做得行云流水,浓夜顷刻弥散开,无形流淌似的,她听到那男子的轻声:“不想被人看到?”
她沉闷地点了点头,“这窗正对十万琼英,烛火剪影,容易被看到。”
眼睛短暂地还没有适应黑暗,因此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也自然看不到坐在对面的男人,哪怕不可视物,凝视她的方向也凝视了许久。
她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她着实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那张脸。
她正在学会放下那个男人,学会不再眷恋他,她怕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她暗自吐出一口浊气,才再抬头,冷清的夜色里,这时已依稀能辨认模样。
她狡黠一笑,道:“你先说。”
“我没有名字。我此前说我是无名之辈,并非诳语。”他无奈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舍不得离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大而且亮,哪怕在暗夜里,也似闪烁水光般盈盈。
终于他还是别开目光,注视着棋盘,墨蓝的天光微弱昏沉,他拈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啊?哦,这样啊……”她好似在皱眉,“那别人怎么叫你呢?那我,——我怎么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