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百无聊赖地垂着头颅,目光难以避免地与石板上的鱼尸交触——老族长的眼睛还没有合拢，睁大着流出深紫血丝，无声看向顶端,即便活着的时候，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鱼均拥有令人惊艳的美貌，可死后的样子，却不比普通的生灵好上多少。

血肉模糊,头颅肿胀。

他隆起的胸腹被修尔打得向内凹陷,死于一拳一拳的搏斗中。

西芙按捺下胸口弥漫上来的恶心感,好不容易等待人鱼族结束唱诵,赐福轮到伊戈登场。

他抬起左手的手指,按在自己英挺的眉宇中心,从那里牵引出一道深蓝色的光线。

然后把光线托在掌心,向修尔的方向送去。

光线浮荡在几乎静止的海水中,顺着特定的轨迹，没入修尔鼻梁上方。

“愿你强大。”

“愿你无畏。”

“愿你为人鱼族奉献每一寸血与肉。”

伊戈的声音低沉，由短至长的三句祝福，依次从喉管中连贯溢出——所有人都处于四肢着地、头颅伏地的跪拜状态，唯有西芙看清伴随着沉静语调的，是伊戈狭长眸光之中毫无遮掩的讥诮。

赐福完毕，老族长留在修尔手臂上的纹路越发栩栩如生，凝练成一片海浪的模样。

众人安静下来，看修尔的双腿重新变回鱼尾，再次将老族长扛在肩头，用尊崇的视线等候着伊戈下一步的动作。

两秒后，伊戈动了，他依旧走在最前方，带领着西西卡和修尔游向圣殿透风的最深处。

挤在周围的人鱼族子民也动了起来，他们纷纷退出圣殿，步调划一地朝同一个方向游去。

西芙连忙跟在伊戈的身后，他们绕过巨大通天的石碑，以及石碑上镌刻的每一个人鱼勇士名讳。

石柱的尽头，西芙赫然发现，竟然是一处高耸陡峭的悬崖。

悬崖的下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唯一的照明，来自漂浮在其中星星点点、恍若银河的微小光团。

发色各异的人鱼族子民，仿佛给悬崖的边缘绣上了层色彩多变的弧线。

伊戈依旧握着西芙的手腕，退到一侧，他对她小声说道：“别靠太近，下面危险。”

西芙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嘴唇张合的弧度，直到修尔将老族长的尸体用力抛进了深渊。

“嘶嘶——”

“嗷——”

在海底迷宫听到过无数遍的鲛兽吼声，盘旋着从深渊底部升起，像是食腐的秃鹫，像是追逐蜜糖的蜂群，它们成群结队地冲出黑暗，出现在西芙的眼帘，嶙峋的长尾、佝偻的身躯，与结构不符的巨大的嘴和锋利的獠牙。

西芙呼吸一滞，在一瞬间以为它们会被悬崖边的生灵吸引，直直扑进人群展开猎杀。

但鲛兽群上升到一个高度，深蓝色的神光随即大涨。

它们被压制着无法再进一步，只能饥饿地观望人鱼的尸体彻底落入自己的怀抱。

撕咬声、扯裂声、兴奋嘶鸣声、咆哮争夺声。

不用看，西芙也知道老族长的遗体究竟是什么下场。

“人鱼族不设墓地，也没有坟场。”

伊戈盯着尾鳍边滚落的碎石，淡淡说道，“所有人的最终归宿都是这样。”

他又提醒西芙，“看一看吧，目送尸体被彻底分食，是对于死者最大的祝福和尊重。”

西芙只好将目光停留在血腥程度最轻微的区域。

看着看着，她的注意力被那些光团吸引，脑海中浮现很多面孔陌生的记忆。

“冕下，它们是什么？”怔了一秒，西芙问道。

伊戈驻足沉默片刻，回答道：“这是埋葬在此处的人鱼留下的，还没有完全消失的记忆团。”

西芙感到新奇。

人已经死亡，为什么大脑中的记忆依然会留下。

伊戈尽职尽责地低声解答：“对于人鱼而言，记忆是比生命更加漫长的东西，在死亡的几十年后，才会彻底消散。”

“那它们因何而诞生呢？”

西芙的问题出口，一股复杂的神色取代了伊戈面上嘲讽的表情，令他瞳孔中的色彩变得隐晦而曲折。

他的喉结滚动几瞬，给出简短的词汇：“因为执念。”

西芙似懂非懂地继续看了下去，可她的眼前很快跃入了一些惊讶的东西，下意识看向伊戈的侧脸。

“怎么了？”

“没什么。”

察觉到伊戈的在意，西芙飞快摇头，“只是被这些记忆团的光彩迷住了而已。”

伊戈不再多问，因为老族长的葬礼、新族长的交接，并非今天最重要的事情。

他们回到圣殿的神座上，四位头戴海妖面具的圣殿使者，从不同的方向缓缓游出。

“冕下，请您主持人鱼族的成人礼。”

修尔出于恭敬，不敢表现出随意和独断，却遭到伊戈不耐烦的拒绝：“你是族长，什么都我来，还要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