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一下子意会到,裴饮雪便迅速地冷静下来,他面色如常,就算指尖抵着书页、压得紧紧的,声音却还淡漠疏离,好像两人不过是君子之交:“你不觉得这样很合宜吗?原书与注释,还有几首词曲之间,连撰作者的笔名都是互相应和的。”
他顿了顿,总结道:“这样,听起来很工整。”
薛玉霄看着他坚定的神情,把脱缰的思绪拽了回来——他这么说也对,并没有瑕疵。于是薛玉霄点头:“不免暧昧了些,让人猜疑我们之间的关系。”
裴饮雪叹了口气,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需要猜疑吗?”
薛玉霄反应过来:“……也是。你的注释写完了吗?”
“还有一些不通。”裴饮雪道,“你靠近一些,我讲给你听。”
两人已经很近了,薛玉霄便听他的话又稍微挪了挪。她的发髻错落地抵在他身边,冰凉的珠饰在他耳畔,细细地、声响温柔地摩挲。
裴饮雪的耳根泛红,那股隐蔽的烧灼还残留在他的耳后。他能够保持镇定和素日的冰冷感,这都全靠裴饮雪的意志力惊人,哪怕薛玉霄就这么近近地、如同依偎般地贴着他,他的目光也没有移动。
“……这里,”他轻声道,“为什么宋珍将半面铜镜作为信物……”
哦,这个典故。薛玉霄听着他轻柔的声音,也语调温和地回复:“出自东方朔的《神异经》,说是遭逢离乱不得不分散时,妻夫将铜镜摔成两半,各自执着其中一半,作为信物,到将来重逢时,将铜镜合上……”
灯火哔剥,窗外风灯照夜。在薛玉霄缓慢温和的低声絮语之中,他的心忽然变得无比平和,变得真正地宁静了下来。
月照凤阙龙楼(2)
第29章
不出三日,皇帝果然下旨征召“明月主人”进入军府,聘以军府都尉之职,银章青绶,职位甚至在昔日平乱的段妍段凤将之上。
这也是不确定身份的情况下,对可能是寒门出身的奇才雏凤,所能赐予的最高职务。
圣旨下达后,渴盼已久的吏部和军府便在京中张贴布告,遂人尽皆知。众人翘首以待了整个晌午,一直到午后,吏部的人脑子都要急冒烟了,想着难道“明月主人”真乃不慕荣华的隐士?连圣旨都不屑一顾?
众人窃窃私语时,便遥见一辆华贵马车由远至近,一个深麦色皮肤的高挑武将娘子从车上跳下来,掀开帘子,请一位衣装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娘子下来。
有人认出马车上的标记:“是薛氏的娘子。”
薛司空膝下只有一女,众人纷纷了然此人的身份,见到薛玉霄时,便道:“原来是校书使大人,三娘子有何要事?”
薛玉霄这几日跟裴饮雪一起写注释,常常将文章里的用典和隐喻解释很久,睡得晚,日上三竿才起。她这作息有点乱了,精神难免不佳,懒洋洋地道:“是有点事。”
说着,就在吏部几个主事的眼皮底下,伸手将衙门正堂上架着的圣旨取了下来——
“哎哟,三娘子,这个可玩不得啊!”
“校书使大人,这圣旨是陛下下给明月主人的,轻易动它不得。”
“薛校书!我们展开给你看,你别乱碰,别……”
主事们瞪大眼珠,惊慌地簇拥过去,又不敢抢夺,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乱接旨可是欺上之罪!校书娘子,咱们放回去、放回去……”
薛玉霄面色如常,轻盈地避过其中一位主事凑过来的手,将圣旨在手中展开,淡道:“我就是来接旨的。”
几位主事被定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过了半晌,其中一人道:“三娘子……是……明月主人?”
薛玉霄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消息太震撼了,还是几人没办法将她和那个笔名背后的虚拟形象联系起来,她们彼此之间互相看了看,将信将疑地道:“这……冒充可是要杀头的啊?”
薛玉霄从容道:“我带了手稿,也可以让赵中丞来考较验证我的身份。”
主事不敢怠慢,当即前往去请赵中丞,赵闻琴早就等待着今日,一刻都没耽搁,很快便前往为薛玉霄证明身份。
等到赵中丞提问完毕,确认了薛玉霄就是明月主人时,几人这才从晕晕乎乎的头脑风暴里醒悟过来——谁说薛三娘只知道清谈辩难的?这里面的实务军政,这故事的结构和主题,哪一项不是万里挑一?不愧是陛下亲自破格提拔的人才!
皇帝跟士族的暗中交锋,对这些底层小吏而言,那根本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很大一部分权力中心之外的官吏,还真的以为谢馥破格提拔她,是对薛氏的不尽荣宠呢。
主事们喜不自胜,立刻就要带她去面见陛下,亲自复旨,薛玉霄却微微摇头,提议道:“不如明日朝堂之上,我在百官面前向陛下谢恩,这样可以当众完结此事,免去这些时日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