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征月道:“是薛家那位三娘子,她的清谈辩难举世无双。最近这一个月里,整理出的辩文就有十几篇,每一篇都另辟蹊径,真知灼见……如此一个有大才华的女郎,居然当了校书使!我还以为她必会被军府征召。”
赵闻琴摇首,道:“她是清谈辩才,与我们有何干系?”
崔征月跟着一怔,一时竟无言反驳,顿了顿,才道:“总比让那些酒囊饭袋空占位置得好。”
赵闻琴笑道:“她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绝代,军府岂能放过。可见她没有在辩文中写过真正的时务、写过治国之道。像这样阳春白雪高来高去的人才,与我们又有何益处呢?说不定在我看来,她薛三也是个酒囊饭袋。”
崔征月正欲再说什么,赵闻琴已经向后一靠:“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见见她。要是此人平平无奇,你也别打搅我了,新戏文的最后一折,我还没有想透……”
马车停在兰台馆阁门前。
赵闻琴被她拉起来,两人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今日的气氛很不对劲——此处的管理虽然松散,但平时也有洒扫的仆役、伺候笔墨的小童,但这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直到两人远远见到那道高高的门槛。
往来仆役,小童,甚至还有浣衣的男奴、厨房的帮工……他们都隔着这座高高的门槛,仔细入神地倾听着什么。这些人谨慎地守着这道门槛,被身份完全不同的“大人们”隔离在外,但此刻,却又仿佛与“大人们”相同,近乎平等无别地倾听着、想象着、沉浸其中。
崔征月和赵闻琴都是便装,连两人路过,他们也只是依依不舍地向两侧躲闪,没有离开。
崔征月惊诧不已,扭头一看,赵闻琴也是一脸茫然。她抬起眼,一眼看见被围在中间的薛玉霄——此刻周围已经不止是闲散的一些女郎们坐着了,听众比之前多了数倍。
堂中显得很是狭小,最近的人都能碰到薛玉霄的衣摆。
崔征月难以置信,她正要上前说话,忽然被好友抓着手在外围找了个地方,两人就这么坐下来。这位兰台中丞低声道:“听听。”
听听?
崔征月欲言又止,想跟赵闻琴介绍对方,还没开口,就听到薛玉霄那股不疾不徐的温柔嗓音飘进耳朵里。
“……李小郎君便道,嫂嫂,我已眷爱你多时……”
嫂……嫂嫂?
崔大人吸了口气。
她看向一脸正直的薛玉霄,没想到她的故事居然是这种情节。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他嫂子听闻,悲戚叹道,如今我已四十有八,你才十八岁,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弟弟何必痴恋……”
崔征月:“……”
多少?差三十岁?
“李小郎君又道,嫂子莫非嫌弃我是三嫁之身?嫂嫂若是弃我,腹中的孩子又当如何?”
……三嫁??谁的孩子??
崔征月完全忘了给赵闻琴介绍的事儿了,她的状态很快跟周围的听众趋同,都是聚精会神,单手托腮,顶着一张非常严肃的脸。
大约过了两刻钟。故事的进展迅猛至极,发展到小郎君给嫂嫂生下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全都英武非凡、才华出众,成了报国名将,此刻正讲到二女儿被举荐进了军府,将双亲接进京兆……眼看着就要到出人头地的高潮了!
薛玉霄觉得口渴,伸手倒了杯茶,顶着几十号人热切的视线,慢条斯理地道:“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众人没动,也没有诞生任何声音,但视线还是齐刷刷地看着她,像是巢穴里嗷嗷待哺的雏鸟。
薛玉霄道:“……后面的我还没想好。”
四周落针可闻,挨得近的书令史顶着她瞧,仿佛要把薛玉霄这张脸看出花儿来,她扯住薛玉霄的衣襟,流露出一种“饿饿、饭饭”的眼神。
薛玉霄:“呃……”
她默默地把自己的衣襟从对方手里扯出来,无情地道:“下面真的没有了。”
这一瞬间,巨大的嘈乱终于从堂内爆发出来,很多人拥挤地靠近过来,想要询问其中的细节,七嘴八舌地开始分析——
“如今民间休养生息,这一折过去,正可以鼓励生育,小郎君是寡夫,我们对寡夫改嫁太严苛了……要是世俗能因此变得宽容,寡夫不再因偏见而频频吊死,这对人丁兴旺也有贡献啊……”
“先前陛下让地方官移风易俗,督促寡夫改嫁以促生育,因为各州保守,总是不行,说不定这能起一些作用……”
“二女儿进入军府的几条方略,就是放在军府里也能用得上,里头对鲜卑骑兵那一条可以单独上书了。”
“他嫂嫂宋珍钻研实务,诸多工艺无所不通,可我朝现下这些有利民生的人才总是不得重用,朝廷轻视,民间自然跟着摒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