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在他的齿间酝酿了不知多久,脱口时足以让人牙关发战。但当他真的吐露心声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充盈在胸口,这股“明知事不可为而为”的勇气,让他在母系社会里最为严厉尊敬的母亲面前,都得到了一丝自由抉择的喘息和快慰。
他当然可以掩藏下去,可以隐瞒、拖延下去。
但王珩不愿这么选择,他依旧是那个得不到自由婚姻,便决意守身孤老之人。
啪嗒。
园中的落叶沉沉地坠入池水。
王丞相煮茶的背影半晌都没有动,她的手放在滚热的茶盖上,热雾传来烧灼的痛意时,王秀才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薛玉霄。”她道,“薛三娘子?”
“是。”
“你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王秀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记得吗?”
王珩沉默不语。
“你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吗?除了小时候见过几面,你跟我说很害怕她之外,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这些年都做过什么吗?”王秀冷冷地道,“她的名声是有一点改变,但进了兰台的年轻娘子,没有十年二十年是熬不出个名堂的,我将你娇贵地养了这么大,将你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前途、不被皇帝喜欢的女郎,那你下半辈子的诰命又让谁给你争呢!”
“母亲……”
“她不行。而且只有她不行。”王秀并没有发火,但她的态度异常坚决,“我们已经退过薛家的婚了,退一步讲,哪怕我真能拉下老脸给薛泽姝赔罪,世人也会说我们王家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一族的颜面都毁在你的手里。”
这是王珩能意料到的结果。
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那就请母亲不要为孩儿谈婚论嫁,我愿入道观清修,常伴三清座下,到玉霄姐姐迎娶正君那日,我便死心为止。”
“荒谬。”
回答他的只有这两个字,还有王秀起身离去时冷冷拂过的袖风。
……
比起王丞相的惊恼交加,收到请帖的李清愁更是被薛玉霄吓了一跳。
自从叛乱后,李芙蓉被李司农大骂了一顿,关在园中悔过读书,她的性情就变得愈发阴沉——如果说从前只是有些嫉贤妒能,那现在就是有点心理变态了……这是李清愁非常客观的评价。
她的社交被李芙蓉限制得很死,京中能够结交士族、清谈辩难的集会,她经常阻拦李清愁前往,要不是李清愁武艺高强,春水园的院墙拦不住她,那连婵娟娘的邀约也无法赴了。
她怀揣着一颗期待的小心脏,看着贴身仆役悄悄递进来的请帖,很是满意道:“我就知道她还没忘了我,陪都的人我虽然认识几个,都没有婵娟娘更有气质、更似知音……”
李清愁拆开请帖,对着薛玉霄的字欣赏了片刻,随后打开阅览,看向地址。
上面明晃晃地写着“锦水街薛园”。
李清愁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僵住。她翻过请帖,正反两面看了不下五遍,白纸黑字得都要看出花儿来了,这上面的字迹也没变化。
贴身仆役是千里迢迢跟她进京的一个少女,此刻也很兴奋地问道:“主人,婵娟娘子说什么?我不识字,您给我讲讲,她住哪儿啊?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清愁:“……她……”
才吐出一个字,李清愁就出了一脑门的汗。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坐了下来,道:“红缨,你去打听一下京兆薛氏,薛三娘子的字,花点钱也没什么,最好去主院那边问一问。”
李芙蓉是嫡系贵女,她一定跟薛玉霄有来往,她院里的下人说不定就听过。
红缨领命而去,过了两刻钟,她匆匆赶回,表情跟李清愁一模一样。
主仆俩四目相对,面若死灰。
红缨哽了一下,道:“主人,要不我们别去了吧……她……不是,她,咱们还说过她的坏话呢!”
李清愁坐在院中石凳上,表情沉凝地思索着,她狠狠一咬牙,道:“不行,还是得去!我本就是为了救裴氏故人之子,要是连见她都不敢,何谈救人?就算她这是鸿门宴、是龙潭虎穴,我也得探一探!”
说着,她将房中的十八般武器都找了出来,在院中磨得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又把压箱底的革制软甲找出来晾晒。
次日赴宴前,李清愁将软甲穿在身上,戴了护腕护腿,又在身上藏了二十多把飞镖,腰间配剑,这才跟自家仆役翻出春水园的墙,雇马车去会见棋友。
薛玉霄也为这场会面筹备许久。
美酒、糕点,还有价值千金的金玉棋盘,每一个玉质的玲珑棋子都触手生温。她好不容易等来李清愁,见到她走来的身影,忽然诧异道:“青燕,李娘子的身形好像魁梧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