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韦青燕如受当头棒喝,顿时对自己方才想要争夺军功的念头内疚不已。
结果不出预料。
太始二年正月十六,帝大破胡虏,取回朔州,直逼燕京。而燕都之内,也重新传唱起了汉民歌谣,人心震动,多有拜月祈祷,抛洒热泪者。
入主朔州的当夜,众人清点伤亡数量,整理缴获,安抚民众,连同城中遗留的胡民也一并善待。就在忙碌之中,薛玉霄派人温了一壶绿蚁酒在炉子上煨着,她坐在封北宫阁楼上的栏杆边,圣凰剑放在席侧。
众将放下入城琐事,喜气洋洋,应旨而来,段妍先见到她坐在高处,而封北宫护栏年久失修,已有朽木之态,面色急变,连忙道:“我的陛下,您小心一点儿啊!保重圣体。”
她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争先恐后上前关切。薛玉霄听累了,抬手止住,道:“坐。”
栏杆上尘灰未扫,也没有多余的席位。众位立了功的将领面面相觑,都生出一点身上的甲胄颇有光华的自傲之气,迟疑片刻,这才慢慢坐下。
还是关海潮坐得快,一屁股凑到薛玉霄身旁,挨了个最近的地方:“主人不与众臣庆功,真是太没意思了!”
薛玉霄望着月光,淡淡地道:“九州未同,何功可庆?”
关海潮愣了愣,回首看向众人,见大家都收敛大喜之色,慢慢沉淀安定了下来,也学着捏了把大腿,假装沉稳:“圣人说得是。大天女说得是!”
薛玉霄看着她笑了笑,低声一叹,道:“还于旧都的大业就在面前,诸位还应勤勉不辍,戒骄戒躁,以完此功,切不可因为一时之功而失了分寸。我不跟各位将军庆功,并不是因为对捷战视若无睹,而是我的精神已经达到了极限,只能在寂静之地方可沉思,那样的喧哗热闹,反而会让我松懈心弦,继而忘却了对自己的警示。”
“陛下……”萧平雨上前道,“听闻陛下多日不曾休息,这样的事要是让凤阁的老大人们知道了,岂不又要悬心忧虑。”
薛玉霄盯着绿蚁酒上细密如网的浮沫,垂眸道:“我既是为战事彻夜难眠,也是为了……为了。”
她话语轻轻地止住。
在不言之中,她跟众位将军分完了一炉酒,对每个人当面嘱托谨慎小心、切勿焦躁。有陛下殷切监督相托,众人的争斗抢功之心被冲淡许多,明明只是喝了一杯酒,却仿佛一直沉坠到胃里,城中再多的庆功酒宴都难以下肚,俱不如陛下亲赐。
更深露重,到了二更天,众人散去。火焰已经烧黑泥炉底部,内中剩下一层酒底。只有李清愁留了下来,她派人送走各位将军,撩起战袍,坐在薛玉霄对面,看了她一会儿,才道:“眼睛都熬红了,你为了掌控战局也太耗费精神,多睡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薛玉霄看着月色,轻声道:“恐在梦中见裴郎啊。”
她垂首闭眸,从贴身的地方取出一段已干枯了的梅花。寒梅香气已不在,花朵却还完整地凝聚在枝头,枯梅瘦骨,仍有三分不愿委地的花魂。
“奇了。你不想梦见他?”李清愁问。
薛玉霄在夜风中凝望寒梅,握在掌中,慢慢道:“出征之初,我每夜都想要在梦中见到他,然而终究不能如愿。近日郎君终于怜我,愿在梦中相闻,我却每次都只能见到他落泪的模样,心痛不已。”
李清愁听得一乐:“陛下身为名将圣主,功绩足以名垂青史,既不怕粉身碎骨,也不怕刀光剑雨,却畏惧沙场之中与故人梦中相见,谁听到不说一声,这真是千古温柔,一片相思,令人柔肠百转啊。”
薛玉霄抬手捂了下脸,酒劲儿有点上来了,支着额头闭眼道:“又取笑我。”
“怎敢取笑婵娟呢。”李清愁说了下去,“今日不是你提醒,我恐怕就要被引诱深入,中了她埋伏陷害的计策。我死没有什么,如果真让你为我而失去理智大举兴兵,这才是我愧对苍生的过错。”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薛玉霄声音微闷。“你怎么能死呢,你是我的好友啊,我们相识在微时,仍旧能引为知己,对于整个天地而言,这正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登临帝位,却能不忘微时。”李清愁顿了顿,道,“婵娟,我有时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对权力其实并没有众人想得那么热衷,除了苍生大义之外,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我猜测不到,总是迷惑、恍惚、难以看清。”
薛玉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道:“我想要改变。”
“改变?”
“对。”她说,“你身上几乎没有伤痕,左臂尚未受损,腿筋没有断裂过。仍然能上马拉弓,持笔写字,不会经历久浸寒水之痛,不会受到豪强欺压之辱,这对你来说是虚幻的一切,但对我来说,是对我……执掌棋局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