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73)
她不愧是裴岫带大的,挖苦讥讽人的本事和裴岫一点没差,王柏想。
他气得胸口发闷,她的话没有直接否认他的理想,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讥笑他痴心妄想。
将茶盏重重搁置到桌上,发出刺耳的响脆声,王柏起身往外走去。
他胸中燃起一股怒火,这种愤怒就像是父亲命令他必须做什么,不做就是悖逆,不做就该死。
他没资格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没资格为自己而活。
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只需要、也只能沿着规划好的路走。
不该这样,他想。
哪怕是只鸟,也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何况他是个人。
父亲给他安排了顺坦的人生,纵横一生的王国公眼界阅历自然比他丰厚得多,父亲的抉择可以让他避开许多坎坷弯路。
父亲的决定或许是对的。
但于王柏而言,对错不重要。
他需要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不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他开始反抗父权,不再听话,便迎来了斥骂与惩戒。
他在辽阔的草原与阿娜莎相遇。
在星野低垂的夜晚,围着篝火,他说出自己的悖逆。
阿娜莎身上的银饰被火光照成红色,她坐在他身边,单手托腮望向他,“你们真奇怪,为什么你们要建一座城池围困自己,再从上到下划出层层等级?”
“为什么被分到下层的人,还会维护这种不合理的秩序?你们本来不是平等的吗?”
他看着跳跃燃烧的篝火,看着篝火底部的黑暗灰烬。
那时他才意识到,他要反抗的不是父亲,不是宛城,是九洲的全部世家。
究竟是世家制定了秩序,还是秩序搭建了世家?
他想要宛城承认阿娜莎,想要王氏抛却对异族的成见,他想慢慢推动新秩序的构建。
尽管成功的可能性极其微弱,但做不到和不去做是两回事。
王柏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也时常会为自己的无能无力而懊丧。
阿娜莎会握住他的手,她的眸子盛满锐气与自信,永远映着阳光,“我们一起,你并不孤单。”
她是草原的猎鹰,不曾受到拘束,她生而自由,以自由为生,她是他的挚爱。
王柏很清楚,他不能离开她,她也不会离开他。
此刻他不想再和这种甘心做囚鸟的人继续交谈,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跨出门槛的一刻,听到身后冷清淡漠的声音:
“阿娜莎是异族,她永远不会被世家接纳。她没有亲族的庇护,她孤身一人在这,身后没有任何势力与她休戚与共。”
“你固执下去,只会害死她。”
王柏迈出门槛的脚步不由凝滞,然而终究没有回头。
他向外走去,就像他当初义无反顾选择走这条路时一样决绝。
不论它有多么晦暗,又有多少荆棘,他都会走下去。
把贵公子气得抬脚就走的刻薄女子将杯盏放到桌上,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忧愁,有些哀怨,她和王柏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世家有太多的悲哀,她上辈子见证了太多。
王柏不是郑茵,她与这位宛城贵子关系又不好,她根本不想救他。
鲜花着锦的富贵用鲜血涂抹,烈火烹油的荣华用尸山助燃,世家总是要死人的。
只要亲近的人得以保全,死的是谁,又死了多少,她才不关心。
世家子女自幼便会被教导,要为宗族奉献终身。
宗族供养他们,庇护他们,他们便该为此放弃喜好、个性、情感、生命。
姜佩兮是世家这个窑炉里的残次品,她不仅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贪婪到要挽留身边人的生命。
母亲、阿姐——她的至亲,无一不对她失望透顶。
前世害姜氏在拥帝中失败后,她给江陵写了很多信,那一封封载着愧疚、自责、哀求的道歉信如石沉大海,没激起半点波澜。
等征和五年,姜氏插手建兴的夺权并把她拉下水后,姜佩兮不再写信。
在那场变动里,她陪嫁的仆从为维护阿姐的名誉,也背弃了她。
那时她才终于认识到,她和阿姐不再是可以分享一块点心的亲姐妹了。
她不再写信,疾病的恶化使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姜佩兮不再有能力复述她们幼时的美好,也终于认清这没有意义。
迷蒙着从昏厥中梳理出意识时,她睁不开眼睛,但能听到声音。
有很多次,她都听见建兴的大夫说,“姜夫人忧思过甚,心力衰竭,已无力回天。”
“姜夫人油尽灯枯,老朽医术浅薄……”
“明公,我等实在是救不了寿数将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