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202)
黏稠的血液已经完全浸湿他的一只眼睛。
阳光与血光同时交织在周朔的视野里,他好像看清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周昕桑,闭嘴。”周兴月打断咒骂。
“你命令我?他是腌臜, 你又干净到哪去?不都是私生子?你们一样下贱。”
报复性的辱骂被一股脑倾泻出来。
“够了。”周朔终于失去耐心。
他看向又一次失去神智的母亲, “合葬的事,不可能。如果你再这么闹, 我就把他的痕迹彻底清掉。”
“你敢?我看你敢?我杀了你,你信不信我杀了你。畜牲, 你不过是个贱种……”
周朔不再理那些辱骂, 转身向外走去。
擦肩而过时, 姜佩兮扯住他的衣袖。阻拦周朔全然无视她的行为。
他低头看她。
血色视野下的她,明净而哀伤。
悉心维护的体面与尊严, 如今被彻底踩进泥潭。
狼狈,是他最不愿意在她面前展现的状态。
没法再比眼前更狼狈了。周朔想。
他早已失去渴望的勇气, 也再骗不下去:“和离吧。我们。”
姜佩兮心一颤。
她没接话,只抬手想用绢帕捂住他不断冒血的额角。
可周朔避开她的触碰。
“别碰我。”他的语气冷硬而生疏。
心被揪到一起,姜佩兮吃下自己种的苦果。
声音哽在喉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脏。”他说。
周朔往后退去。
姜佩兮没有再拽他的衣袖,而是去牵他的手。
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攥得很紧。
“不脏。我也会流血,我们的血是一样的。”
周朔看着眼前的妻子,他从未如此理智地审视她。
她的声音听着像是要哭。
她那悲悯众生的善心又开始发作了。周朔想。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他说。
姜佩兮如愿将绢帕按到他的额角,阻止伤口继续渗血的。
“没。不是可怜。”
绢帕遮住了他被血浸透的眼睛。
这一次,周朔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她为什么要哭?
他做错什么了吗?周朔问自己。
他错了很多,他骗了她,他的一切都是骗她的。
身份、名字,都是假的。
“别哭。从前是我不好。我想坦白的,很多次。只是总说不出口,抱歉。”
周朔垂下眸,他又温和地对她说话,“和离后,我不会纠缠你。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惹你讨厌。”
他每说一个字,姜佩兮便难过一份。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心中的愧疚化为眼中的酸涩。
“别哭了。杀了我也可以的,别哭,好不好?”他的语气转为呢喃,陷入苦恼之中。
“不、不好。”
他语气中的无助把姜佩兮逼出声,“你、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他一直想活着。
自幼就想。
父亲去世后,他瞬间失去所有。
为了能活下来,他吃过馊水,抢过糠糜。
饥饿能最快地击毁一个人的尊严。
为了活下去,他扒过树皮,在望不到头的雪地里把雪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吐。
为什么呢,为什么幼时的他那么渴望活着呢?
是父亲。
父亲跟他说,他们会在开春后相见。
于是在寒冬的雪夜里,在牛棚的庇护下,年幼的他对着天上那轮惨白的明月,一遍遍祈求冬日快些结束。
春天快些到来。
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黄素馨迎着寒风盛放。
一朵朵,一簇簇,灿烂且热烈的嫩黄花瓣绽放在雪地里。
随后,将是春天。
他熬过了寒冬,等来了开春。又眼睁睁看着春天逝去,迎来暑夏与凉秋。
父亲却一直未曾赴约。
他并不埋怨这种失信,而是平静接受,随后就在风雪中等待下一个开春。
不饿的时间里,他就守在干枯的黄素馨旁。
等它发枝抽芽,等它一片绿茵,再等它冒出花骨朵,不久后于白雪间绽放。
可故乡的血亲们不喜欢他,他们摧毁了能预知父亲归来日期的黄素馨。
他们把它连根拔起,折断枝条,再用火焚尽一切生机。
他沉默地看着他们施暴,又沉默地去寻找另外的黄素馨。
寻觅的路途里有很多人骂他。
他在唾骂中找到了身份定位,认清了自己的低贱龌龊。
未曾因失信埋怨父亲的他,在此之后,对父亲又是何种态度呢?
憎恨。
彻骨的憎恨。
周朔并不埋怨母亲的薄情自私,也从未怨恨故乡里人们对他的苛刻虐待。
可他却无比憎恨父亲,绝望地将所遭受苦难的一切源头都推到了对方身上。
一个侍卫,却与已成婚的夫人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