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194)
农人没有地方住,又没有粮食吃,一步步走向绝路。
无论是父慈子孝,还是兄友弟恭,这些所谓的礼教伦常,只有在吃饱饭后才能被提及遵守。
极度饥饿的人是没有尊严的。
饿,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人的求生欲望。为了活下去,人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绝非仅存于史书中。
周朔亲眼见过这炼狱一般的惨象。
道德,是世间最容易被践踏的东西。
为了活下去,谁都能把它踩到脚下。
倘若践踏道德能控制灾害,道德也并非不能放弃。
而悲哀在于大灾之后多出疾疫。
即使是最寡恩无情的决策者也不会愿意见到尸横遍野、饿殍枕藉的景象。
这会动摇他们的统治。
任何一家主君都不乐意见到疾疫出现,并在土地上肆虐。
当真正的灾祸来临,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周朔便是用此说服了崔氏,让崔氏允许周氏在阜水开渠修道,降低大灾出现的可能性。
在原定的规划中,渠道到这时候应已经修得差不多,只差一点尾巴。
但如今的修建进程,竟还差着一半。
夏多暴雨,水位易涨。
若想减轻阜水两岸的灾情,建兴这边必须加快进程。
周朔重新拿起修渠的工程,并且开始核账,被吞下的赈款总得让他们吐出来。
这便使他很少有空闲再回去和妻子一起用膳,每天也很晚才能回梧桐院。
哪怕没空回去,妻子也会让侍女告诉他可以回去用膳。
周朔这天也没打算回去,但饭点前后他一直未等到梧桐院的通知。这立刻使他感到不安。
他想回去看看,却被积压已久的旧疴拽得脱不开身。
等他晚间终于结束一天的琐碎,回到梧桐院时,整个院子漆黑一片,陷入死寂。
今夜没有灯火为他而亮。
轻手推开房门后,周朔看到了梳妆台上的烛光。
妻子长发披散,端坐镜前。
“还没睡么?今天善儿还乖吗,有没有闹腾?”他走向妻子。
紧绷的神经在见到她后松弛下来,“是在等我吗?”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周朔走到妻子身后,无意间对上了镜中的眼睛。
他已很久没被这样看过。
冰冷,厌烦,恶心。
周朔不敢相信镜中所见。
一定是光太暗,他今天看多了账,所以现在出现幻觉。他安慰自己。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抬手想搭到妻子肩上。
“别碰我。”
冰冷的驳斥使周朔动作顿住,他默默放下手,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多余。
“我哪里做错了吗?”他问。
“告诉我呢,我会改的。”他说。
姜佩兮听着冷笑,“哦?你会改吗?”
“会的。”他的语气平缓从容。
“你错在出现在我面前。”
周朔沉默下来。
“不是说会改?你不改吗?”她用极度讥讽而厌烦的语气嘲笑他的静默。
“佩兮现在不想看见我,是吗?”周朔问她。
“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却像匕首刺入心扉。
“好的,我明白了。”
他一如既往地温和稳重,仿佛这是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
在出门时,周朔转身询问妻子:“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可以见面吗?”
屋里只有寂静。
他站在门槛处等了许久,没等到任何回应。
于是他自言自语着:“好的,我明白了。”
周朔去看了孩子。
善儿无知无觉地睡着,幼儿总是不需要烦恼。他不能理解父母的隔阂,也记不住。
周朔询问嬷嬷今日梧桐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嬷嬷想了老半天,语气迟疑:“阳翟那边送了些礼物过来,除此外没什么了。”
“夫人今日不高兴,你知道吗?”
嬷嬷恍悟点头:“知道的,就是裴氏来后。好像是夫人看过信后?对,夫人就是看完信不高兴的。然后就回屋歇着了,也不让人伺候。”
“信呢?”
“夫人收着的。”
“裴氏过来的时候,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嬷嬷摇头:“没。当时只有秦夫人在,我们都在外头。”
接下来的日子,周朔开始制造与妻子相见的机会。
不过他是蠢笨的人,翻来覆去只能想到以孩子为借口。
善儿哭闹的时候,他就抱着孩子到屋外。
一边哄着,一边试图以此来使妻子心软,让她再次出现。
可她一直不出现。
等周朔把孩子都哄得睡着了,她也不露面。
计划落空的周朔悻悻离去。
转机在善儿哭得很凶,难以收住的那次。
妻子一把打开门,冷眼看向他,质问道:“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