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初寒(5)
晏述知道,萧宁的性子有时并不如面上瞧着那般洒脱。相识之初,他也曾以为这位受尽宠爱的小皇子就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主儿,只是他嬉笑玩闹的样子不讨人厌罢了,直到建宁七年的那次祭扫。白露过后,柔嘉公主的忌日便近在眼前了,那日一早,晏述便赶往了城郊,果不其然在公主陵寝的碑前找到了缩成一团、默默哭泣的小皇子。萧宁见到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愣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便匆忙想抹掉眼泪。晏述在他身侧半蹲下,伸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萧宁的背,轻声道:“宁宁,我在这儿,我陪着你。”
晏述虽说是担忧萧宁而来,但他委实不擅长安慰人,除了那么一句话,他一时竟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故而只在一旁默默地陪着。萧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干脆也不再伪饰,放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掉落。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太阳已在西面摇摇欲坠,萧宁才终于慢慢收敛了情绪,咬了咬唇,有些突兀地开口道:“我不是柔嘉娘娘的孩子。”
晏述一愣,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情,萧宁忽然提起是什么意思?他略微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但,公主视你如己出。”
萧宁接着道:“我一出生,母妃便不在了。我从没见过她。柔嘉娘娘抚养我,教导我,关心我,我一直觉得她就是我母亲。”
晏述点点头,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我如今在这里为柔嘉娘娘哭,你们都觉得应当得很。”萧宁停了停,晏述愈发不解,这,不应该吗?柔嘉公主和萧宁的情分,犹胜寻常母子,萧宁今日为她而哭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萧宁又道:“我也知道这理所应当,可是你们越觉得应该,我今日越觉得伤心,我也就越觉得愧疚。”
“愧疚?”晏述略一思索,猜测道,“因为杨美人吗?”杨美人自然便是萧宁那个不常被人记得的生母了。
萧宁没有说话,晏述却明白自己猜对了。他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萧宁的背,轻声道:“公主如此待你,美人不会为此生你气的。”
萧宁扯了扯唇角,苦笑道:“你不明白。”
葭月十二,是杨美人的忌日,萧宁亲自邀晏述一道去往母亲的墓前。杨美人的墓室与柔嘉公主的极近,只是看起来荒芜简陋许多。晏述在一旁看着萧宁祭扫,一切都是亲力亲为,萧宁不要他插手,他便只好默立一旁。晏述不明白萧宁在想什么,他只能等,等着萧宁开口。。
终于萧宁牵了牵唇角,苦笑道,“这里躺着的才是我的母亲,生身母亲。可是,我却哭不出来。”
“萧宁?”晏述有些犹豫地开口。
“她为了我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我不记得她的模样,我为她难过,但是我真的没有法子,我没法子像爱柔嘉娘娘那样爱她!明明,明明她才是我的母亲,可是提到母亲,我脑子里浮现的总是柔嘉娘娘的脸,而她,连她的忌辰,我都要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
“萧宁,这不是你的错。”晏述试着劝道,但听起来却没有什么底气。
“不!这当然是我的错!”萧宁高声道,“你看,这里躺着的这个人。她只是一个婢女,就算封了美人,也只是借了别人的面子。奶奶也好,父皇也好,他们都不记得她,也不会在意她。柔嘉娘娘的忌辰,宫内又是法会又是祭仪。而她呢?她的忌日呢?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在意她!”
萧宁忽停了停,转而抬头古怪地笑了笑,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涩意:“你知道宫人们怎么说的?”萧宁脸上的神情令晏述有些不安,但他只是安静地摇了摇头,萧宁嘲弄似的轻笑了一声,“他们说,我运气真是好,一出生就没了那个出身低贱的母亲,又得了公主殿下的恩遇,免了出身的拖累。呵?哈哈哈哈哈!运气好?拖累?原来大家是那么想的啊?”闻言,晏述只觉心惊,他难以想象当年年幼的萧宁听到这些话是怎样的震惊悲伤,那宫墙之内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竟能将幼子丧母当做幸事,只因这个孩子的养母远比生母要尊贵。
晏述试着想宽慰萧宁几句,萧宁又道:“她,她是我的母亲啊,她才是我的母亲啊!他们凭什么那么说,他们凭什么?!可是,我,我又好到哪里去呢,你看,我连真心实意地为她落几滴泪都办不到,怎么办,阿述,我就是办不到啊。”
“可是你记得她。”
“什么?”萧宁一怔。
晏述望着他,目光里是罕见的温和柔软,他缓声道:“你没有忘记她,只要你在,这世上就还有人记得她。你说你因为不能为她哭而愧疚,不正说明了你在意她,是不是?你在意,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