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初寒(47)
“当下?”萧宁不解。
“你何时猜到的?”皇帝道。
“什么?”
“装傻可不像你。”
萧宁一愣,转而恍然,“哦,那事么?在知道敬王下毒后不久,起初也只是些隐约的猜测,但是,您逼得急了,我自然感觉得到。”他停了停,而后带几分悲哀地笑了笑,“父亲,虽说我与他们没多少感情,但,到底是你的孩子,你如何忍心?”
“我自然是不忍心。”皇帝笑了笑,眼中却全无笑意,“所以,萧宁,这次我确实有些恼你了。”停了停,皇帝接着道,“你最后这一步,是存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只论此局,确是制胜之法。但是,你不该忘了,你和老大都是我的孩子,你又如何忍心?”
萧宁一怔,他从没见过父亲这般示弱,心下一时竟真生出三分不忍来,“我……”两年前,他察觉,蔓蔓之事从头至尾是父亲为自己布下的局,为蔓蔓复仇,敬王便不得不除,但他最厌恶受人摆弄,不乐意成全了父亲的心思。若没有了他,父亲的打算自然也得全盘落空了,一念及此,他心中就生出无数快意来。
皇帝似乎到此时忽然想起了那个被他毫不犹豫牺牲的女孩对自己儿子的重要性,他语带惋惜道:“我当初也不曾料到,你竟将柳家那孩子看得这般重。”
萧宁不想与眼前这人谈论蔓蔓,只默然不语。
皇帝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忽问道:“不知道她是被害时,你可曾怨恨过?”
“怨恨?”萧宁不解。
“一点儿也不怨么?”皇帝轻笑起来,“明明她希望你做的,你都努力办到了,明明说好了要一起的,她却还是选择了放弃。被最重视的同伴抛弃,你当真没有半分怨恨么?”
他的语调带着某种奇怪的愉悦和引诱意味,萧宁却神色平和,“或许吧,或许某一时刻有过,但那又如何呢?我又非圣贤,自然也免不了寻常的私念。”
“哦?”皇帝眼睛微微眯起,轻声叹息,“你这性子倒是像她。”却又心软得不像那人的孩子。
“什么?”那语句实在太轻,萧宁没有抓住。
“无妨。既然事已至此,幸而你还在。”皇帝道,言语间竟似有几份庆幸与眷恋,“过去种种,我便不再与你计较了,待你成了太子,可要好好学。”
萧宁心下一惊,蓦然抬头:“太子?我……”
“你什么?”皇帝皱眉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却又笑了,抬手招呼萧宁过来。
萧宁颇不情愿地慢步走了过去,在距离皇帝半步的地方停了。
皇帝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示意萧宁看楼下,道,“虽说如今,禁军不必上战场,但护卫皇城亦是重责。”萧宁神色一僵,而皇帝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又伸手拍了拍萧宁肩膀,眼中含了几分了然的笑意,便打算离开了。
萧宁却在此时开了口,冷声问,“您,究竟为何?”
皇帝闻言,蓦地收敛了笑意,叹了口气道,“是你母亲昔年的夙愿。”他停了停,忽用一种甚为怀念的语气缓缓道,“少年时,我与月瑶一道学经国之策、论天下之事,可惜她是女儿身,不能入朝堂。但我一直记得她昔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模样。志在天下,却困于深宫,是她一生之憾。”
“我母亲?”萧宁显然难以相信。
“也对,你没见过她那时候的样子,生下你之后,她心性收敛不少,性情也温柔许多。”
萧宁默然,心下仍有疑虑。
皇帝瞧着他摇了摇头,刚欲转身,却再度被萧宁叫住:“你与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一愣,转而轻声笑了,眉目间是罕见的温柔与眷恋,“我们相知,相爱,相守,只是如此。”说完这句,他忽然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却是低声轻笑了一声,宛如叹息般道,“时移势易,前尘往事,又何必追问呢。”言罢,他径自离去。
萧宁愣怔许久,方才轻笑了一声,“什么相守?还不是留你一人白首。”他忽然稍稍睁大了眼睛,想起他父亲刚刚的话来,恐怕心存怨恨的另有其人。
许久之后,楼下传来整齐的队列声音,萧宁微微侧过身子,看着楼下路过的禁军小将,苦笑着摇了摇头,“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还是用着威胁人的手段。”如今晏述是禁军的殿前指挥使,萧宁那日便知晓晏述是皇帝手下之人,只是他不曾料到,他的父亲打的那样好算盘:
晏述既是棋子,何尝不是筹码?
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数日,满园翠□□滴,落红化泥。
温衍撑伞走过石阶,绕过回廊,穿过湖心亭,沿着花间小径,终于在假山高处,找到了那人。萧宁在一块突出的石块上抱膝而坐,细雨绵绵不绝,打湿了他额前散发。温衍不觉叹了口气,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漫天丝网之中,纸伞之下,倒似另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