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初寒(14)
他心下万般情绪翻滚,但面上却是一片茫然,进了寝殿,便将所有人都屏退,且命人不得打扰。随侍的仲安虽觉得萧宁不太对劲,也只当是因了柳小姐之事自伤,便乖乖遵了令,退下了。
所有人退下后,萧宁便独个儿坐在大殿边,靠着柱子,望着地上的阳光慢慢地,慢慢地褪去,然后黑暗拢过来,终于完全笼住了他。这一片纯粹的黑暗中,萧宁终于感到一丝安宁,他慢慢曲起腿,双手环抱着自己,将脸埋在膝上。许久,当月色慢慢渗进来的时候,他终于发出了一声抽泣,低低的,压着的一声哽咽。
偏巧的是这日宫门落锁前,晏述却带着自己新刻的印章进宫来了。他知道萧宁这段日子在躲自己,也猜到是因了柳蔓蔓的事情,他清楚给萧宁些日子,他便能想明白,只是一味等待却不是晏小公子的习惯。恰好之前许诺的印章好了,晏述便干脆借此进宫来见萧宁。不料刚进了昭宁宫大门,便撞上了急匆匆要出去的仲安,仲安是萧宁身边最亲近的随侍,他这样急,多半是萧宁出事了。晏述忙叫住他。果然,仲安道,六殿下已将自己关在寝殿中许久,谁也不肯见,自己正打算去找太后帮忙。晏述略一思量,便道:“我去看看,你别找太后,你家主子这性子能有什么大事,你这会儿去请了太后,过后指不定你家主子得挨骂。”
仲安听这么一说,也觉得在理,道:“那就麻烦晏公子了。我命人在殿外守着,您有事,喊一声便好。”
晏述点点头,便往寝殿去了。
殿内的一片昏暗令萧宁全然忘了时间,直到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人缓缓推开,萧宁似乎有些不适地抬手遮了遮漏进来的月光。殿门很快又被合上,进来的人背着光,步履稳健中带了几分小心的试探。那人终于在萧宁面前站定,却没有说话,倒是萧宁先耐不住了,抬头看他。
晏述本想骂他一顿,但萧宁一抬头,那张脸上的茫然与未干的泪痕,反倒令他一下子愣了。自打九岁那年祭扫柔嘉公主墓之后,他再未见萧宁哭过了。他知道萧宁偶尔喜欢撒撒娇,但实际上懂事得很,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事才能让他这般失态,这绝不会只是因了柳蔓蔓之事。
“宁宁。”晏述小心地试探着唤道,“怎么了?”
他这么一唤,萧宁倒是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立时想要去擦眼泪,却被晏述一下子扣住了手。晏述一手抓着萧宁的手,一手动作轻柔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泪。萧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晏述抿了抿唇,干脆直接抱住他,如儿时那般拍着他的背,缓声道:“宁宁,我在这儿,别怕,我在这儿。”
萧宁在这熟悉的安抚里渐渐安下心来,他仿佛终于回了神,出声唤道:“阿述?”
“嗯!”
“阿述,阿述……”萧宁一叠声地唤着,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在,我在。”晏述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藏着当时谁也不知的绝然,“我会一直在这儿守着你。”
萧宁沉默,晏述的怀抱和话语令他安心,令他想要放肆一次。他推开晏述,唇角勾起一抹似哭似笑的弧度来,“我刚知道了件事,”他的语气淡漠,但语调里藏着轻微的颤动,“原来,我是柔嘉娘娘的孩子。”
晏述如昨日的萧宁一般,瞬间怔住了,但他很快问道:“你是说,你是柔嘉殿下的私生子?那,你父亲是?”
萧宁将晏述推远些,站起身来,大笑,“父亲?父亲自然是我的好父皇啊!”
“宁宁?”晏述大惊,“宁宁,你在胡说些什么啊?陛下,陛下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萧宁停了笑,望着晏述,嘲弄道,“他可是九五之尊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做出那种事,柔嘉是他亲妹妹啊。他们怎么可以!怎么敢!”
“宁宁!”晏述冷静了一下,下意识便想上前拉萧宁。萧宁却推开他的手,自嘲般笑道,“阿述,你看,我啊,是生而有罪的。我是不伦的产物,我是该受天谴的,你知道吗?我就不该出生,我就不该在这世上,我就不该活着!我出生,就是罪孽!”
“宁宁!”晏述这一次直接一把将萧宁扣在怀中,“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若说有罪孽,也是他们的,是他们不该,是他们有罪,不是你,不是你,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自贬,不要这样自厌自弃。
“是我,是我们,他们当然有罪,他们的罪就是我啊!”萧宁死命推开晏述,退后几步,无力地抱头靠着柱子滑落在地,“我是他们罪孽的证明啊,我就是罪孽本身!”他笑了一声,古怪而凄厉,“我为什么在这世上?我为什么活着呢?我凭什么活着?我就不该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