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291)
“你一直在想,当年要是能再多关注我一些就好了,要是能再多陪我一段时间就好了,要是自己能做得更完美……那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孟云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假如现实里我这么和你说,你肯定觉得不耐烦,听也不愿意听。”
“毕竟‘往事不可谏’,过去的事,再怎么遗憾也无法弥补,唯一能做的就是抬头向前看。”晏灵修笑了起来,水珠无声地滑过他的眼角,拖出一道银亮的痕迹,像迟来的眼泪,“但既然是幻境,还不许我做几个白日梦吗?”
孟云君喉头动了动,声音干涩地问道:“你抽得开身吗?”
“构造一个幻境而已,算不得什么。”晏灵修叹了口气,“再者,阎扶快要过来了,我总不能把你放在那边干等着吧?”
他把手伸到孟云君面前,无言地发出邀请,而孟云君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他等太久。
掌心相贴的刹那,晏灵修蓦地把他扯下来,两个小孩拥抱在一起,骨碌碌滚进了水里。
孟云君下意识屏住呼吸,但下一瞬,都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雾中,此间情境崩溃,孟云君毫无抵抗地掉入了另一重幻境里。
那是后山如云似雪的梨花树,他提着一盏琉璃灯,遇见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小师弟,为他捡起落了满地的花瓣后,没有擦肩走过,而是在梨花树下席地而坐,“守株待兔”地等候到半夜,才把别扭又防备的小少年等了下来,牵着他回天枢院,把一包袱早已蔫了的花瓣送进后厨。两人自食其力地点火架蒸锅,在把伙房搞得一团乱后,终于在天蒙蒙亮时,让晏灵修尝到了为数不多能让他回忆起童年时光的蒸花饼。
藏书楼里气氛庄严厚重,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沉沉浮浮,孟云君找到上次晏灵修还没看完的书,把记录了各种血腥秘法的古籍替换成了时下流行的话本。晏灵修翻开时,先是本能地一愣,然后猛地抬头,在手中古籍空出的间隙里,望见了书架对面孟云君弯起的眼睛。
莽莽苍苍的深山中,晏灵修腰间挂着一截绳子,从悬崖上滑下,去取保存在岩壁洞窟里的秘籍,半途上不小心绳子磨断了,他立刻经验丰富地缩起身体,做好了掉下去跌断推跌断胳膊的准备,可这时坠落却突然中止了,他一点一点被拉回了悬崖上。孟云君冲他挥挥手打招呼,筋疲力尽地摊开手脚躺倒了。晏灵修迟疑了一下,还是暂时放下了念念不忘的秘籍,坐到了草地上,和他一起望向悠悠飘转的白云柳絮。
还有最后的最后,晏灵修避世不出的一千年里,身边除了心智受损的树灵,还多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孟云君。他把凄凉萧条的荒野收拾一番,紧挨着槐树搭了一个茅草屋,树灵看不惯外人侵占他的领地,整日上门挑衅,又被孟云君用新酿的梅子酒哄好,晏灵修就高坐在树梢上百无聊赖地旁观。冬日大雪压塌了茅草屋,孟云君临时把住所搬到了树上,树灵用经冬不落的枝叶给他围了一个小小的树屋,一人一鬼一猫窝在里面倒也不觉得冷。听一夜雪落,翌日满山裹素……
晏灵修的记忆被他丢弃过一次,七零八落地找回来后,缝缝补补又用了起来,那些他曾经最不堪回首、最无望又孤独的岁月,全都毫无保留地向孟云君敞开,随他来去自由。
于是,每一次坠落悬崖的瞬间,每一个流落异乡、枯坐到天明的夜晚,都能有人握住他的手,把他从深渊里拉上来,对他说一句:“不要怕,你没有错。”
就像孟云君真的陪伴了他这么多年。
就像这样,过去就再无缺憾了一样。
千载旦暮,恍如一瞬。
孟云君站在幻境的终点,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晏灵修这个人表达说什么,从来都是无声无息的,远看时总让人误以为是一片沉默的雪,靠近了才发现是一丛静谧燃烧的火,因为太烫,太浓郁,烧得他自己也忘却了色泽。
唯在触碰的一瞬间,才“轰”的一声,纷纷扬扬地挥洒开来,一切有形或无形的壁垒屏障都随之摧毁于无形,一切退却和胆怯也都在这声巨响中被炙烤成灰烬。
这世上许多牵连总是难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时乍然相逢,仅仅一面之缘,却偏能牵肠挂肚、侵皮入骨,从少年折花至白首如新,哪怕半路上分道扬镳,也往往殊途同归。
回首望去,好似轰然推开一间旧室,望见阳光下微尘起伏不定,簌簌落在他们走过的漫漫长路上。
孟云君忽然很想见到晏灵修。他起身,向四周看去,幻境结束后,此间尚未分崩离析,仍旧温柔地将孟云君隔在现世的风雨之外。在这片杳无人烟的荒原上,他弱不禁风的小茅屋已然随风逝去,方圆百米内只有一株古朴苍老的槐树拔地而起,树冠如云,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