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285)
孟云君的视线飞快地在晏灵修脸上扫了一圈,对方没有什么凝重的神色,情绪也四平八稳,似乎一点也为留守林州市的同事担心,说不好是对他们信心十足,还是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灵修……”
他开了口,又顿住了,不知应当怎么说。
晏灵修过分的早慧、封闭,喜怒不外露,同门师兄弟都摸不清他的想法,更不要说和他仅限于公事往来的外人了——有时是刻意为之,有时是压根没把别人放在眼里,有些举动常常比反派还要让人心底生寒。
孟云君有一次回天枢院,偶遇其他门派的长老火冒三丈地跑来告状。据说,晏灵修在追查恶灵的时候,居心叵测地把“同伴”设计成诱饵。虽然凶手确实自投罗网,但他的弟子却受了莫大的心理创伤,已经在琢磨着转行了,长老痛失门人,于是亲自上门,前来讨要说法。
当然,“同伴”一词有待考证,因为孟云君和老院长完全无法想象小师弟会和某个人结伴而行,约莫只是偶遇罢了,“见死不救”什么的,或许也采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充其量就是在同行者轻敌冒进时冷眼看着他犯蠢,让对方狠狠跌个跟头作为教训,万一心情不好,出手救人时特地卡在生死攸关的瞬间也不是没有可能……
孟云君思来想去,觉得这种在别人的神经上踩高跷,试探他们道德底线的行为,绝对是小师弟做得出来的。
事后晏灵修寄来的信也证实了这一点,和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后来孟云君几次回忆小师弟的生平,感觉他出事后没人给说好话,未尝没有他先把周围人都得罪了个干净的缘故。
旧事迷人眼,孟云君一时想得出了神。
拨开眼前横生的枝枝蔓蔓,挂着血红藤条的石壁赫然出现在远方。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以及大师兄,”马上就要到他当年自戕的地方了,晏灵修却不见丝毫抑郁,依旧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和他说闲话,“我都没发现,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称呼‘他’为阎扶了?”
目力所及,绿野茫茫,潮气缭绕,手一松,被划分到两边的草木立刻合拢起来。飞禽走兽直觉惊人,似乎能从空气中读出迫近的危机,一路走来连根毛都找不见。
山间静谧非常,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于是孟云君的全副心神就都放在了晏灵修身上。
晏灵修是个吝啬于表达的人,过于“逼仄”的生存空间让他情绪的“触发点”从地基上就是歪的。
正常人高兴了就眉开眼笑,伤心了就要掉眼泪,遇见久别重逢的朋友会舍不得他离开,也会本能地畏惧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同类尸体……这些细碎又丰富的反应是连接一个人情绪与感官的纽带,是生活在群体社会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可晏灵修的“情绪”和“感官”却是张胡接一气的插线板,短路是常态,偶尔表露出一星半点,能把无意瞥见的人吓得心律失常。
但孟云君知道,他心里其实很有分寸。
他手段激进、我行我素,所作所为却都有一定之规,平白不会干出超过他掌控范围的事。
同行的驱邪师身陷险境,眼看着就要横尸当场,晏灵修明明能立刻把人救出来,却还能按兵不动,冷酷地思考利用这个“诱饵”破局的机会……虽然对方确实在他的算无遗策下好端端地活下来了,此后又马不停蹄地转行,再也不用从事相关高风险工作,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晏灵修给他做了免费的就业指导。可惜对方并不领情,哭哭啼啼地让长辈找场子来了,晏灵修也没放在心上,两三句解释完就把这事当成了过眼云烟,忘了。
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误会,就像他也不理睬别人对他的好感。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诫、暖和舒适的居所、师兄师姐交托后背的深厚情谊、孺慕稚嫩的弟子,没有一样留得住他。孟云君一度怀疑,他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不然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抛下了他们所有人。
晏灵修从不冲动,唯一没忍住的那次也及时想出了挽救的办法,没让师门名誉受到一分一毫的损伤。
那样的毅然决然,就好像付出的代价不是他的性命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连身体和情绪都要受制于人,在这种极度不自由之下,只有摒除一切由情绪带来的障碍,晏灵修才能勉强把为数不多的自主权牢牢掌控在手里。
所以,他在为身边人谋划退路时也自然而然地剔除了会造成干扰的“情感”,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就一意孤行地推行了下去……不得不说,晏灵修确实算计得又准又狠,从懵懂的何宁到被蒙在鼓里的他自己,全都在无力反抗地被推着走在他认为“正确”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