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254)
然而不论如何,这个曾受他庇护,对他全身心依赖的小姑娘还是平安且健康地长大,正如他之前所期待的那样,没有受到一点牵连。
晏灵修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他迫切地想去看一看师父过得如何?大师兄还生他的气吗?二师姐和三师兄从小吵到大,有没有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
还有小师叔,他在天枢院吗?这估计有点悬,他老来多病痛,师父几次去信要他回来修养,都被拒绝了。看守竹楼的老仆惯常地偷懒不去值夜,被他偷走了不尘剑,会不会受到责怪?还有被老师丢进荷塘里的鬼婴以及他的众伙伴,是否还是冥顽不灵不受教,日日藏在水中,伺机吓哭每一个路过的小弟子?……
晏灵修生前从未意识到,在这世上,他竟有这么多牵挂的人、牵挂的事,可他死得太仓促了,都没来得及再看他们最后一眼,好好道一声别。
此时没有人看得到他,沉重的皮囊也终于被抛弃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晏灵修的心性似乎也跟着变得浅薄起来,突然就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想到了什么,立刻就要去做,当即转身迈过门槛,头一次在天枢院里无所顾忌地跑了起来。
他跑过静夜的荷塘,秋意渐浓,降了几场寒霜后,满池都是荒疏的残荷。有细密的雨丝飘下,淅淅沥沥,溅起无数细密的波纹,落在人身上想必很冷,因为他途中看见的所有仆役在巡夜时都哆哆嗦嗦地拢着袖子,缩着脖子。
晏灵修感受不到这彻骨的寒意,他的心情像一只越吹越大的泡沫,虚幻地升了起来,每多靠近一步,就更加雀跃一分。
他快步跑到窗下,略微有些气喘,昏黄的烛光透过纱纸,朦朦胧胧地映照着他的脸。
就在他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的瞬间,那亮光忽的近了,窗内映上了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由远及近地走过来,缓缓推开了它。
那一刻,晏灵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并不是不苟言笑的老院长。
孟云君端着一盏烛台,拢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里面只穿了寝衣,像是夜半刚从梦中惊醒。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满脸病容,憔悴非常。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三尺,似乎正在无声地对视,晏灵修双手微微抱住肩,终于感觉到了冷。
这不是院长的居所吗?
所以……
他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秋风掠过窗棂,发出一唱三叹的呼声。他直勾勾地看着屋子里的人,直到眼眶发酸都没有移开,然而孟云君的视线却穿过了他,落向了深沉的夜色。
烛火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微抿的嘴唇和鼻梁侧翼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孤独沉肃,像一泓全然没了声息的深潭,似乎连他的魂魄也有一部分缺失了,随着这连绵的夜色一起,去往了某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所在。
这是晏灵修从未见过的,甚至做梦也不曾想象过孟云君此刻的模样。
翻涌的情绪在他空荡荡的胸口徘徊,卷起沉积的淤泥,跋涉其中的远行人被绊住了脚。它们越聚越多,直到他不堪重负,便要从七窍里涌出来,恍惚间,晏灵修有种自己要流下眼泪的错觉。
所幸他也没有眼泪。
与此同时孟云君已回到屋里,将烛台放在桌案的一角,坐在了榻上。他的面前是一张横放的古琴。孟云君手指在弦上划过,弹出一道敲冰戛玉的铮然琴音。
他走了会神,再次抬头,望向窗外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秋夜细雨,随即垂下了眼睫,重新将手放在琴上。
仿佛被拨弦的力道所震,烛台上本就被风拂得摇晃不定的火苗也随之颤动起来,如有生命地摇晃起满室的光与影。
孟云君却没有停下,那调声哀哀的乐音从他指间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关不住窗内,锁不住门里,梧桐更兼细雨,和着凄切的寒蝉,一直传到晏灵修的心上,有种言辞无法表达尽的悲意,非要将他的心也染上一层寒霜方才罢休。
晏灵修忽的明白过来了。
原来这不是他执念深重,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美梦,也不是天道看他死得够干脆,大发慈悲之下允许他回到过去,了却死后遗愿的……这是孟云君的回忆。
原来终他一生,生前死后,那些冥冥中看似无偿的馈赠,从来只有最外层的糖衣是甜的,里面裹着的不是莲心,就是砒霜。
晏灵修舌根发苦,在窗前站了许久,走到廊下,又走进孟云君的寝屋,坐在桌案对面,做他唯一且不为人知的听众。
此后数年,晏灵修一直跟在孟云君身边。
他不知道孟云君是何时发现那个山洞的,但自从那天起,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去看他一回,停留得不久,只够他喝一壶酒,发一会儿呆,或是弹奏一曲琴。晏灵修也得以仔细地端详一番自己的遗体,然后诧异地发现他居然没有死,甚至身体还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