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237)
孟云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小师弟身边,和他一起仰起头,同赏高挂青天的那轮明月。
晏灵修的琴音就停了下来。
孟云君抿了一口酒,回味了一下,感觉淡得几乎尝不出什么滋味来。他看了一会儿月亮,目光就在不知不觉间滑了下来,盘旋良久,最终还是遵照自己的内心,落在了不出一言的小师弟身上。
小师弟的手按在琴弦上,骨节分明,指尖还泛着病态的青白,素白的手背和漆黑的琴身交相辉映,竟有种异样的美感。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冷不冷?”
晏灵修偏过头,凝视了孟云君一眼。孟云君把酒盅递过去,他迟疑了一下,接了,拔开塞子在鼻端浅浅嗅了嗅,试探着尝了一口,轻蹙起眉头。
孟云君忍不住地笑:“以前没喝过酒吗?”
“醉酒误事。”晏灵修的回答一本正经。
孟云君道:“偶尔喝一次,不妨事的。”
晏灵修又不说话了……他似乎比过去更加沉默,尤其是如今整个人都浸没在黑夜中的时候,几乎给人一种他根本不存在的错觉。
孟云君习惯了,倒是不觉得没人搭理会不自在,兀自回忆道:“天枢院有一座后山,山顶一方巨石,视野极佳,又因地势较高,方圆百里的风光尽收眼底,站在那里赏月,都显得比别处更明亮几分。”
他闲话道:“若有机会,我领你去看。”
“不必了,”晏灵修又一次回绝道,“这里就很好。”
顿了顿,估计是他自己也觉得语气太过生硬,多解释了一句:“只是忽然想起,以前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月亮,一时兴起而已。过了今天就不看了。”
孟云君晃荡着酒盅,笑问:“为何就不看了呢?春夏秋冬,每一日每一时,月色都是不同的,不论何时赏玩,都各有一番风味。你要遗憾,大可以把一年四季的月色都欣赏一遍啊。”
“不用,我只要记住今晚的就足矣了。”晏灵修始终坐着,眼睛望着月亮,那点微弱的光将他的侧脸勾勒成一线。他说:“都记住了有什么必要呢?都记住了,就容易遗忘了。”
“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世上美好的,让人难忘的东西,总是不能停留太久的。烟花何其绚烂,眨眼就消散在夜幕之中,再寻不见。哪怕是人,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地经历离别,襁褓中嗷嗷待哺的稚儿会埋葬父母,青春尚好的少年会在暮年送别爱人,昔日绕膝的儿女会一个接一个离家。临到了了,弥留之际回忆自己的一生,也只有寥寥几件快乐的事,都如电光火石一般短暂……”
孟云君微讶,偏头去看他。晏灵修或许是自觉失言,重新闭紧了嘴,过了半晌,目光下移,和孟云君对上了眼睛。
二十岁的晏灵修已经长开了,他穿着一身素里揉蓝的常服,马尾也束得很高,发带迎风而动,仿若一支亭亭抽出花茎的兰草。被这样一个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就像猛然吸了一口凛冽的冷风,从身到心都受到了超出承受能力的刺激。
至少孟云君此时就是这么感觉的。
他屏住了呼吸,心脏不合时宜地重重跳了一下。
十来岁午夜梦回,赶上少年身量拔节成长的时候,总会在空中一滞惊醒的几个晚上,心脏紧跟着“噗通”一下狠狠坠落,又没落下去,那种后知后觉的胆寒实在令人心悸。
但这时不在梦中,孟云君也不曾觉得悸然,唯有这陡然踏空的滋味,和梦中惊醒时如出一辙。
万籁俱寂中,孟云君的心跳鼓噪起来,一声又一声,撞击着他的耳膜。
竹丛中有雪滑落,窸窣一下响。晏灵修不再看他,低头闲闲拨了两下弦,“铮铮”铿然,余韵悠长。
晏灵修目光依旧通透明亮,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眼中凌厉之色淡去了,如果说以前好似一柄锋芒尽出的宝剑,雪亮的寒光会让一切敢于直视的人惊惧胆寒,那么现在就是漂在海面上的浮冰,冰冷依旧,强硬依旧,沾手却全是湿滑的凉水,透着股随波逐流的疲惫。当年那个躲在树上,别别扭扭要他捡花的孩子,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孟云君想问他有什么心事,被酒力和忐忑一齐缩住了舌头,说不出话来。等到晏灵修喝完了酒,和孟云君点头致意,携着琴抱着猫离开了,他都没能吐出一个字。
翌日清晨,一行人修整好,向着闹鬼的山谷而去。
旷野中同样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日头出来后,最表面的那部分稍有融化,冻结成了一层轻薄的冰壳,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这是四季如春的江南见不到的,一众少年们都新奇极了,尽管不能丢下任务去玩雪,但还是目不暇接地盯着沿途的雪景看,你推我一把我撞你一下,还互相挤眉弄眼地给对方看自己袖袋里、背囊里塞的满满当当的符咒和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