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223)
接着,那个性情和晏灵修截然相反,总是和颜悦色的孟云君不知又从哪里变出几颗板栗,个个咧开了口,烤得色泽焦黄,孟云君就像在诱食一只抗拒的野狸子一样,好整以暇地把它们一一排列在了展开的袍角上,随后笑吟吟地看向了晏灵修。
晏灵修剥皮的动作忽的就慢了下来。
施文远叼着山药,旁观着这场悄无声息的热闹,总感觉气氛有点微妙。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从中琢磨出什么来,就被一个老人家拉住了手:“我们阿白脾气是坏了些,却是好心肠的姑娘,帮过我们很大的忙啊!”
这一群高矮各不相同,不过都很精瘦的老汉虽说刚才出言训斥了这个小女鬼,却都很在意她在别人眼中的形象,纷纷对施文远说起她的好话来。
阿白生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父母双全,祖父祖母也健在,还有一个兄长,一双年幼的弟妹,家境殷实,相貌又佳,这样如意圆满,她本来能在及笄后挑一个忠厚夫婿,生下两三个孩儿,过上和她父母一样吵闹温馨的日子,等到七老八十,儿孙绕膝,牙齿都掉光了,再在睡梦中无病无痛地逝去。然而世事总是无常,她一家出门探亲时遇上了拦路的劫匪,双亲祖辈兄长弟妹全都死于非命,她扛着把柴刀反抗,凛然不惧的样子让劫匪来了兴趣,耍猴似的戏弄了她好一番,在她全身都划满了血道子,才大发慈悲地了结了她的痛苦。
阿白恢复意识后,第一时间找上了这帮躲在老窝里瓜分战利品的劫匪,变成恶鬼的少女武力不可同日而语,哪怕先前一个个嚣张的劫匪全都屁滚尿地跪下求饶,还是被她吊起来放干了血……唯独贼首留得一命,阿白命他收敛了亲人的尸骨,一路运送回乡,然后在父母坟前砍下了他的头,浇上烈酒焚烧以作祭奠。
周氏宗族的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上数几代祖宗又从未受过恶鬼侵扰,加之怜惜她的遭遇,是以在孟云君循着蛛丝马迹找上来时,就费心费力地帮着隐瞒,直到弄清楚孟云君并没有把变成恶鬼的阿白“收”了去的打算,才安心将她放出来见人。
相较之下,被孟云君带在身边的男鬼阿墨既“幸”也“不幸”——“幸”是说他死时没受多少痛苦,是看书入了迷,一脚跌下台阶摔死的,“不幸”是因为他的主家对鬼十分厌恶,对他一个打杂的仆役竟敢跑去藏书楼偷看更是怒不可遏,要不是有孟云君这个故交之子在旁说项,估计转头就会被他们找人打得魂飞魄散。
但这些过往施文远是一无所知的,他两耳灌满了洪钟般的大嗓门,被老人们所描述的那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勾住了心神,好半天才将最后一口山药咽下去。
“多亏阿白冒雨去看了堤坝,提醒我们要早作准备,”族长抽着旱烟,连连感慨道,“不然我老周家还不知要遭怎样的灾祸啊!”
当初孟云君和男鬼阿墨前脚来到周氏宗族所在的小村庄,后脚滂沱大雨就紧随而至。今年本就雨水丰沛,有从年头下到年终,但往往一两天就结束了,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人关注堤坝是否牢固,都在痛惜地里被雨打风吹去的稻子,可阿白却从这铺天盖地的雨中察觉出了一丝危机,独自去河边跑了一趟,回来就说大事不好,堤坝眼看着要塌,催促族人们快些上高处逃命。
老族长颇有见识,细细询问了阿白一路上的见闻,完了当机立断,叫来子侄儿孙们好一通收拾,把能带的全都拖上了牛车,踩着小溪似的泥水爬到了山上。
他们走得很及时,一夜过去,山脚下已成了一片汪洋。
说到这里,族长连同周围凑过来的男女老少全都唏嘘不已,附近多少乡邻都成了洪水之下的累累白骨,唯独他们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祖坟上的青烟都要冒成火了,也许在某个时间点迟疑了一下,全族就都要迈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雨一停,山下勉强能清出一条路,族长就立刻带着子侄们离开了世代居住的祖地,南下投奔同宗的远亲。
施文远不是很能理解他们的做法,在他心里,没有地方比得过自己的家,背井离乡更是下下之选,若非天降横祸,他是绝计不肯走的,疑惑道:“可雨不是停了吗?你们怎么不回家。”
族长咂巴了一下旱烟,胡乱摆了摆手,其余村民就七嘴八舌地回答了他:
“我们那边地势太低了,田地院子全都泡在水里呢!”
“总不能一直在山上住着,还是去别的地方定居稳妥些。”
“哎呀呀,又下雨了!”
“……”
施文远诧异地仰起头,抹了一下嘀嗒在脸上的水滴,扭过头,刚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乡亲们已经作鸟兽群散,忙着把乱窜的孩子和畜牲们赶进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