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定一下热门变异生物(948)
也许它还在沉吟,还在思考着自己这段时间见到、体会到的一切,也许它还会需要花上无数年去观察人这个物种,才会对他们有着最基本陋俗的浅薄了解。
让盖亚理解人类,就如同让人类理解蚂蚁,需要跨越的鸿沟差距大到令人难以想象。
如果你不曾身在这个集体里,又怎么会懂得其中真意?
但阿曼已不再纠结于这些事情。
“我要走了。”
说这话时,阿曼正用他的人类形象和谢松原共同行走在耸立在天地之间的雪峰夹缝当中。
它转头看着谢松原,忽然宣布:“你昏迷了太久,而我不能在这里久留。白袖他们那边派来的探员已经过来接我了,所以,我来这里向你说声再见。是时候该离开了。”
在记忆中,这条路只有谢松原一个人独行。
但在潜意识的梦里,阿曼却和他并肩走向梦境的出口。
风声呼啸,带有沉甸甸重量的雪点不断砸在他们的双肩、后背,还有裸露出来的发红面孔之上。
于是谢松原意识到,这的确是阿曼在向他告别。
“这很好啊。”
谢松原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合在天地间一片巨大的噪音当中,像在播放器和耳朵之间蒙了一层又一层的布,他必须大声说话。
“你可以去找那些真正的同伴了——一路顺风!”
“谢谢。”阿曼的一双眼睛认真又沉静地望着他,直到他们走出了快十米才又张口,“但你也是我的同伴。”
谢松原一怔,脚步慢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它:“我以为你不会觉得一个‘精神人类’和你是同一物种呢。”
好像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似的,对方的话语与情感突然变得无比坦诚起来,语气柔和。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认为你有一种近乎懦弱的愚蠢和善良。你天生就不是当政治人物的那种材料,不适合在这样冷酷的社会竞争里统领任何一支队伍,真正的领导者杀伐果断,只注重效益,而你悲天悯人,优柔寡断,极度理想主义,连敌人都无法下决心杀死,你是把‘爱自己的仇敌’贯彻得相当彻底的那一类濒危物种。”
阿曼微喘着气,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畅所欲言。但谢松原怀疑它之所以不看着自己,是因为它害羞了。
“但我也恰恰在你身上,找到了我想要的那种感觉——那就是我想象中的人类该有的样子。我不喜欢一个充斥着仇恨、残忍、冷眼旁观,吹捧着自私、冷漠、麻木不仁,而把善良当做人性弱点的世界。如果我的祖先中有你这样的人存在,那也勉勉强强还算不赖。
“无论如何,我无法否认,我在相处中对你产生了情谊。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去帮助我的同类。”
他的语气还是有些别扭,似乎对于这些总是通过“波”直来直往地传输信息的生物来说,用迂回暧昧的语言来表达感受反而是一种精神上的□□——
阿曼不止一次说过他们的语言实在太晦涩兀余,低级麻烦。
眼前的这个家伙,是它拥有神智后想要了解一个陌生宇宙的伊始,也是它在这颗崭新的星球上认识的唯一一个盖亚。
当你意识到一个地方只有包括你在内的唯二两个同种生物存在的时候,你会忍住不去在意对方、观察对方,耗尽所有心思、调动所有神经元去揣摩对方的意图和思想,在意对方的生存与死亡吗?
你甚至想要变成他,体会他所体会过的痛苦。
这种蔓延在同族之间的爱是毫无疑问的,是丝毫不掺杂质的上帝之爱,是进化到靠近终极阶段的智能生物才会拥有的移情。
满怀诧异而又自然地,谢松原接受了来自星球上另一个怪物的馈赠,竟然有些感动。
在过往的七年里,他时常在阿曼这里感受到一种维持了上亿年的孤寂。
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让他几乎想要落泪,也正是这样的超越了一切的情感纽带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谢松原在心底慢慢地道:我应该很难再在这里遇见第二个纯正的盖亚了。你也将是我余生中见到过的唯一一个生理上的同类。
“谢谢。”他轻轻地翕动双唇,忍不住说了句俏皮话。
“而你,我的朋友,你是真正意义上的耶稣基督,甚至比他本人还强上百倍。你比他更仁慈、博爱、宽容一切……”
竟然愿意为了一个人类而爱屋及乌地赦免他背后代表的整个种族。
“不,你才是。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比你更像神灵。”阿曼摇了摇头,回答得干脆。
它微微仰头,极目远眺远处宛若刀凿斧刻般的锐利山峰,仿佛在最后一次端详这个古老的星球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