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忽然感到一阵战栗,他望着崔嵬的背影,对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他的怒意。
我绝不是原谅他。于观真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只是不想沦落到老村长那种可悲的地步去,尤其是在崔嵬的面前。
想通这一关节后,于观真立刻抬头挺胸地与崔嵬并肩而行,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一定要让崔嵬为今天的看法后悔,绝不能让这人心里偷偷想:啊,于观真这人果然心胸狭窄,坏得流脓。
两人穿过漫长的小径,总算又回到那间禅房之中。
玄智大师已经在房内等待,他见着两人进来,便点了一炷香:“我会在外面为你们二人护法。”
崔嵬道声多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玄智却不敢受,摇摇头走了出去。
于观真好生无聊,在地上看了一圈,只见两个新蒲团摆在地上,忍不住开口:“先说好,我前尘尽忘,什么法术都不会,不是故意为难你。”
“不妨事。”崔嵬领着他在蒲团前坐下,“玄智大师已点上灵犀香,自会引我们进入梦幻泡影当中。”
于观真忍不住道:“我还以为犀香是与鬼相通的。”
“并无错处。”崔嵬盘坐于蒲团上,神色如常,一双碧眼缓缓闭上,“你我所见,本就是魂魄,人身已在此处。”
于观真被他说得一阵恶寒,也只好坐下来将眼睛闭上,迷迷糊糊之间忽然觉得身子打晃,脸上似是被浪花泼溅到,顿时睁开眼来,却见水波翻涌,金辉落日,自己竟在一条小船上,仔细一瞧,身旁风景颇为眼熟,他仰头看见春水酒馆,不由得会过意来。
噢,这是在丹阳城里。
冷不防脑后一疼,于观真“哎哟”一声叫唤出声,瘪嘴道:“公子又欺负人。”
原来是有人拿扇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于观真下意识皱起眉头来,他绝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这事儿还没完,他被迫转过身去,只见一位笑盈盈的公子站在船里,身体稍稍打摆,白色的发带随风飘扬,手中还拿着把纸扇,这会儿正打开来,好风流。
于观真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不是故意,实在是这人跟崔嵬的眉眼相似,他看惯了崔嵬清清冷冷的模样,这人却是温柔多情,犹如原创撞上美化过的同人,有种说不出的奇妙。他已经知道这位公子哥是谁了,只是没想到崔嵬的父亲年轻时竟然生得这么俊俏,可惜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没传给崔嵬。
不,说不准也是好事,要是崔嵬也生这样一双眼睛,恐怕要添上无数情缘孽债了。
“你撞了人家姑娘的船,竟然还好意思说话。”崔父,哦不,这会儿应当叫他崔生,正是年轻貌美,可不要叫老了,他含笑道,“快些赔礼。”
于观真又被迫转过去,长鞠一躬,脑门险些要顶到自己脚背上去:“哎呀,对不住小娘子了。”
这下听得清楚,声音稚嫩。
正好水面微荡,于观真看清自己的脸,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最多十三四岁,他奇道:“入梦还能返老还童?”
崔生疑惑:“细叶,你说什么?”
他居然听得见。
还不等于观真反应,那被碰了船的少女正转过身来,只见她双髻高挽,垂下紫藤萝发带,那许许多多的淡紫色小花在她发上若隐若现,似流动的光。
那碧波一般的眼睛会说话,这会儿正含着笑,她一定就是崔嵬的母亲了。
“哎呀,你生得真好看。”少女坦坦荡荡的,这样直白的话说起来居然显得十分坦率真诚,“那我就不与你计较了,我叫阿灵,你叫什么?按照你们的话来说,嗯,我们这也叫不撞不相识,换过姓名之后,就是朋友了。”
崔生出身尊贵,何时遇到过如此天真大胆的女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薄名不足挂齿,姑娘无恙就好。”
这便是婉拒了。
阿灵懵懵懂懂的,听他这么说,并没会意过来是什么意思,正巧岸上摊主叫唤:“姑娘,你的糖炒栗子好了。”
她欣喜地转过身去接。
细叶立刻划动船只离去,好似迫不及待要摆脱阿灵的纠缠,可是崔生却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可惜她一次也没回头。
于观真看得十分真切,那并不是一双二十多岁的眼睛,与方才的轻松自在相比,此刻充满着忧愁、悲伤、痛苦,还有深深的眷恋与痴情。
想来当初没回头的是他。
奇怪,崔嵬跟我一道前来,他去了哪里?
天上很快下起雨来,船只没入淡烟之中,于观真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突然踩到实地,脸上雨水绵绵,犹如情人极温柔的爱抚,肩头就被人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