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衣卫越发犹豫。
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情谊,只是同在北典府司做活儿,偶尔互相瞧见对方罢了,在今天之前,他们甚至都没说过话。
但是,五百两——
下手的锦衣卫迟疑了两瞬,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将手里的药,塞向陆无为的唇瓣里。
“袁百户要见尸。”袁散手下的锦衣卫道:“你逃不过他的眼。”
他虽然贪,但是不想冒风险,否则今日死在这的就要加他一个。
说话间,那锦衣卫掐住了陆无为的下颌,用力掰颌骨。
陆无为当然不肯张口,他求生欲望极强,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肯认命。
“别反抗了。”负责灭口的锦衣卫竟没有掰开他的下颌,一时有些恼怒,冷声道:“你还能逃出去吗?实话告诉你,陈百户现在不在北典府司内,还在外面出公干,远水解不了近渴,没人救得了你。”
说话间,锦衣卫照着他的下颌来了一拳。
陆无为被打的头脑歪向一旁去,依旧不肯张口。
铁钳一般的力道不断地打在他的面颊上,逼迫他张口,陆无为闭着眼,心却渐渐沉到沼泽以下,他的头脑越发昏沉,因为面部被打,耳廓开始嗡嗡的响,四周的声音都听不清晰,人也像是随时都能就这样死过去。
他的天地间似乎都在旋转,感官一阵酥麻,疼痛渐渐麻木,他似是站在了深渊边缘,只要他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就会掉下去。
掉下去吧。
深渊里的浓雾翻滚,像是有厉鬼在嚎叫,触手黏腻的翻滚,在他的耳畔一遍又一遍的诉说。
掉下去吧。
掉下去。
下去。
去。
他可能要死在这了。
陆无为想。
他很不甘心。
他有野心,想做官,想当人上人,想有一个坦荡明亮的前途,想要很多很多,但他一切还没开始。
他还什么都没看见过。
陆无为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他的老父,现下也不知如何,他回不去了,老父若是死了,不知邻居能不能安置好,他没什么朋友,只有几个嘴欠的同僚,不知他们会不会受他牵连,他至死都不知道袁散为何要杀他,还有——
还有时雨。
兴许是真的快死了,陆无为的记忆开始往回拨动,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见时雨的时候。
那天,公子苑里很多人,恩客要他舞剑,他随手挽了个剑花,恩客顶着一张油腻腻的脸过来想占他便宜,他像是身处一个吵闹的大缸里一般,四处都是回音,震的他脑袋发疼。
然后他瞧见了一个清雅活泼的姑娘,穿着一身男子书生袍,一路跑过来,跑到他面前,一双看着他的眼像是会发亮,做事肆意妄为,瞧着分外出格,一开口比谁都吵闹,一张小嘴儿说个没完,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吵。
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听见。
那些羞人的,害臊的话,他每一句都记得。
那天,在那个宅子里,时雨问他喜不喜欢的时候,他没看时雨,但眼角余光却将她的衣摆描摹过了许多遍。
陆无为在那一刻,突然想,时雨不想嫁他也好。
他连着诏狱都出不去,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稀里糊涂的一个蠢货,时雨不想嫁他,是最好的。
他死在这里,估计时雨也不会知道,省的她以后还要忘,倒也算好。
也算好。
陆无为渐渐闭上了眼。
他似乎是真的要死了,眼前竟出现了幻觉,他瞧见诏狱那头、幽深的牢道里快步跑过来了个姑娘。
姑娘穿着一身烟粉色鎏金外搭薄纱的长裙,发鬓挽成落雨鬓,上簪了一根金翅蝴蝶簪,手中提着一盏四角小宫灯,宫灯的光映着她光洁的下颌和粉嫩的唇,她一跑起来,那光便在她的面上晃,从她挺翘的鼻梁,晃到她急的翻红的眼。
陆无为瞧见她跑过来,命人打开牢狱的门,她扑到他面前,宫灯被扔到了地上,她扑过来,站在他面前,裙尾摇曳如仙子落尘,昂着头看他,他面上的血滴落,“啪嗒”一下落到她白嫩嫩的脸蛋上。
玉一样的人儿,被这一抹猩红染上,格外刺目——像是陆无为的某种隐秘的欲.望,在这一刻,随着那一滴血一起,拼命地染上她。
染上她,灌满她,逼哭她。
他的花枝,他的小猫,他的时雨。
她似是被吓到了,怔愣了片刻后,终于艰难的和他挤出了一丝笑,柔着声音与他道:“别怕,我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