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的战役,在春秋战国时是常态。
特别是春秋的大部分时候,稍大一点的国家打仗都是如此。
这在士人口中是“礼”的体现,是“贵族精神”,打仗都很文雅,不会彻底拂了对方脸面。
以前魏无忌觉得这样的战争,比如今各国攻城略地,必须比个输赢,必须死伤很多人的战争好。
现在魏无忌思想改变了。
不知不觉,高高在上的魏公子魏无忌,不再仅仅关注魏王和各国公卿。他看的战损的数字,也不再是单纯的数字,而是与“人”对应起来。
秦国发动战争,是为了攻城略地统一天下。
无论是因为秦王的野心,还是为了结束这诸侯彼此攻伐不休的乱世,秦国打的都是有目的有意义的仗。
他虽不喜,虽愤怒害怕,但他知道秦国将士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在秦国将士眼中,这不是莫名其妙的牺牲。
魏无忌在雁门郡戍边的时候,打仗就是为了抵御北胡南下。
北胡是一群只知道杀烧抢掠的野蛮人。若北胡进入长城,途径的所有村庄城镇全部都会遭受灾难。
戍边的将士当然是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他每一次出战都有意义。
现在呢?
楚王以自己一句醉后闲聊为借口出兵,把各国纷纷卷入。
有意义吗?
我评价错了吗?就算错了,你为了一句口舌之争打仗,是不是太荒诞了些?
好吧,魏无忌看身边的公卿贵族,好像他们都认为理所当然。
楚王被辱,就是楚国被辱。楚国被辱,当然要出兵啊。
没问题。有什么问题?
魏无忌的理智告诉自己没问题。
但就算是消极对峙,两军每天也都有伤亡。
一天两天下来,几十上百,成千上万,兵卒们一个个在一次次试探攻击中倒下。
军中贵族士人们都觉得没战损,觉得没打起来。因为这等烈度的战斗,连中层将领都不会亲自去前线,只是指挥一些兵卒上前冲杀一番,打一会儿就鸣金收兵。
魏无忌在边疆待了这么久,与兵卒同住同吃,兴致来了就随意“抓”几个兵卒壮汉把酒言欢,在军营中混得如鱼得水。
他本就是一个交友只看合不合得来,不看身份地位的人。
他的门客中有很多庶民,屠狗的看门的甚至种地的都有。若朱襄当初不在邯郸而在大梁,估计也已经被他亲自邀请到家成为上宾。
所以魏无忌在军中和普通兵卒们关系亲近,是两方相处久了之后,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当魏无忌将雁门郡的普通兵卒视作了“人”,视线已经放低之后,便看到了两军中的兵卒,把普通兵卒当做了人。
慈不掌兵。魏无忌带兵打仗的时候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经常亲自带兵冲到最前面,当然也不会“吝啬”伤亡。
“但这次的伤亡真的有意义吗?”魏无忌在大帐中醉得说话都说不清了,“有意义吗?为了国君一时之气,征发兵卒民夫几十万,征粮无数,田地荒芜农人饿死,兵卒在一次次没有战略目标的战斗中死得毫无价值。”
“啊,毫无价值,毫无价值啊!”魏无忌手一滑,酒打湿了衣服。
他看着自己身上的酒,道:“在军中,应该是禁酒的。我虽在雁门郡会喝酒,但也是在停战的时候。现在为什么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喝酒呢。”
“听,那是什么声音,是宴会吗?”魏无忌晃晃脑袋,睁大自己惺忪的醉眼,“他们在开宴会?”
护在魏无忌身边的朱亥叹了口气,道:“主父,今日过年,众贵人也邀请了主父前去赴宴,主父拒绝了。”
“过年?”魏无忌又晃了晃脑袋,“过年啊。朱襄在信里写,过年时,吴城很热闹。连田间的农人都会换上新衣,吃上一顿肉。”
朱亥道:“若是朱襄公治下,农人一年应当是能吃上一次肉的。”
魏无忌笑了:“肯定是。”
他手撑着桌子晃晃悠悠站起来。
“朱亥啊,我不该在这里。”
魏无忌身体一晃,差点跌倒。
朱亥赶紧将魏无忌扶住。
“朱亥,侯公闭眼前,说虽然不能回到魏国,但看见我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可以闭眼了。”魏无忌突然哭了起来,“现在侯公若看见了这样的我,他还能闭眼吗?”
快八十岁的侯嬴随魏无忌到赵国戍边,葬在了雁门郡一棵很大的树下面,以树干为碑,继续陪伴信陵君魏无忌。
“朱亥,我想侯公了。”魏无忌哭道,“我不想在这里,我不该在这里。朱襄说我应该戍边,我应该戍边啊!”
朱亥深深叹了口气,像抱着孩童一样抱着信陵君魏无忌,轻轻拍打着魏无忌的背,哄着醉后失声痛哭的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