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仍旧是广陵县令。
秦王来了诏令,他已经转正了。
他站在朱襄身边,看着农人布满沟壑的深褐色脸上涕泗横流,很丑,又很令人动容。
陈启哽咽道:“又丰收了。”
朱襄却很冷静:“现在还不一定丰收,得看老天赏不赏脸。如果在水稻收获的时候来一场大雨,水稻就会烂在地里。”
即使在现代,有了诸多科技加成,种地仍旧是靠老天爷赏饭吃的活。
如果水稻小麦灌浆的时候遭遇连绵大雨,很可能就面临绝收。
只是现代有更好的赈灾机制,也能更迅速地抢收已经成熟的粮食,还能将被雨淋湿的粮食及时送去烘干,所以不会爆发粮食危机。
但这只是对于整个国家大层面上而言,一时的风不调雨不顺不会对粮食丰收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对于一家一户而言,绝收就是绝收,损失就是损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战国时,就算辛苦了一整个粮食生长季节,已经看到了水稻田变成金色的海洋,但就那么一两日不合时宜的雨,就能摧毁一切。
陈启被朱襄这几句话吓得眼泪都不敢掉了。
他看看天空,忐忑不安道:“要不要祭天,求求老天开开眼?”
朱襄冷漠道:“如果老天能开眼,乱世就不会到来。与其指望老天垂怜,不如做好准备。我已经命人抓紧打造新的收割工具,建造好了粮仓。你领人起窑,若收割时下雨就用来烘粮食,之后可以用来烧砖。”
陈启道:“柴火可能不够。”
朱襄沉思了许久,道:“秸秆可以用来烧火。缺的部分,李牧会从南方运来树木。”
南越山中有很多树,只要李牧稍稍给一点粮食布帛,百越部落就会指挥他们的奴隶砍树卖钱。
百越树砍多了会加剧水土流失,造成泥石流和河流堵塞。但朱襄只能照顾自己眼前的这一片地,其他地方的人,他只能说对不住了。
给百越造成的烂摊子,就留给后世人去补救吧。现在百越人少,应该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朱襄现在越来越“洒脱”了。
陈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安:“真的不祭拜老天?”
朱襄看着陈启忐忑的神情,在心里叹了口气,道:“祭天安民心,或许也有用。我不太了解祭祀的事,浮丘。”
“在。”浮丘恭敬应道。
“你与陈县令商量一下如何祭天,简单一些。现在广陵什么都缺,心诚即可,我想天神应该不会在意一些虚礼。”朱襄道,“你们决定好后,我亲自祭天。”
浮丘立刻激动道:“学生遵命!”
身为儒生,谁不想主持重大仪式?浮丘跃跃欲试。
朱襄让浮丘和陈启商量,自己则去忙碌夏收和夏种的事。
水稻收割之后要立刻种植秋稻,一日都不能耽误。
水稻能养活中国亿万人口,靠的就是农人不间断的辛勤劳动。用后世的话来说,水稻种植是最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只有最勤劳的民族,才会种出产量最高的水稻。
陈启等朱襄走远之后,才小声对浮丘询问道:“长平君好像不太乐意敬神啊,是因为我们敬的是楚国的神吗?”
陈启有些担忧。虽然广陵现在已经完全投向秦国,但民间根深蒂固祭拜鬼神的传统,一时半会儿难以转变成秦国的不熟悉的神灵。长平君是不是因此不满?
浮丘道:“朱襄公哪是如此狭隘的人?世间圣人都是敬鬼神但远鬼神,朱襄公也一样。朱襄公在咸阳城时曾与方士约斗,在云梦泽曾亲率大军破山伐庙,斩杀害人鬼神。”
浮丘脸上浮现出怀念和敬佩的神色,道:“对圣人而言,他们尊敬爱护黎民苍生的神灵,斩杀祸害黎民苍生的神灵。神灵或许厉害,但在他们心上,远远不及苍生的重量。所以朱襄公会祭天祭神,但不会太在意神灵会做什么。他只相信苍生自己。”
浮丘起了谈兴,又说起朱襄和蜀郡郡守李冰在成都平原治水一事,截流,移山,开渠……这一项项只会在神话中出现的壮举,在成都平原上一一实现。
“说来吴越之地是禹皇的故乡,会稽山就是禹皇的陵墓。大禹治水,也是不靠上苍靠苍生啊。”浮丘道。
这个时代的消息闭塞还是太严重了,朱襄那些壮举,六国上层的士人能探听一二,如陈启这等地方上的士人,知道的确实不多。
哪怕黔中郡的事,一辈子待在广陵郡的士人们也不一定知晓。
陈启听着朱襄的壮举,脸上惊惧和敬佩的神色混杂,思绪十分混乱。
但当浮丘说起大禹治水的时候,陈启的惊惧突然淡了。
是啊,我吴越的老祖宗禹皇不也是这样的人?治水都是人的功劳,路上遇上能帮忙的神仙就感激一下,遇上捣乱的神仙就斩杀了。祭拜鬼神,只是让祂们别捣乱,算是预先通知,可不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