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站在道义的一边,他回什么都不对。
但他没想到,朱襄居然会在守城的时候,亲自策马来到他面前,质问他这件事。这让他显得有些尴尬。
项燕有贵族的操守,不是完全没脸没皮的无赖。
朱襄道:“南楚君可在此?”
一位发须半百的人,在一辆有着华盖的战车上站起来:“寡人在此。”
朱襄道:“就当信丢了吧。那我再次当面询问,南楚君和项将军可否以先祖名义发誓,不伤广陵臣民分毫?若内迁,也给他们分足田地房屋,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
朱襄声音洪亮,听得他身前身后楚兵都神色动容。
但南楚君和项燕都没有回答。
他们虽然想欺骗朱襄,但这个时代拿祖先发誓是很严重的事。何况南楚君立国本来就不正,项燕又是楚王身边树敌众多的新宠,更不敢轻易毁诺。
朱襄连问三声,南楚君和项燕都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道:“那就没得谈了,且战吧。”
朱襄策马回身,坦然走回了自己的阵中,穿过第一道竹栅栏壕沟防线、第二道矮墙和陷阱防线,跨过第三道护城河防线的桥,回到了城门中。
城门大开,守城的秦兵楚兵已经在三条防线上就位。
等三条防线都失守,他们才会退回城门中,紧闭城门,在城墙上死守最后一道防线。
广陵城此时并不大,只有两座大门,一座大门还临水,只有这一座大门前地势开阔,可供军队猛攻。
南楚君和项燕,以及他们身后的楚国将士,都十分安静地目送朱襄离开,
项燕心里又是长叹。
他知道朱襄此次出现,一定给他的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知道朱襄是兵家策略,还是无意为之。
但他无法阻拦朱襄,必须让朱襄把话说完。
这时他如果敢射箭吓唬朱襄,或者开口怒斥朱襄,那士气会下降得更快。而且朱襄如果在还未开打时出事,楚王恐怕就要交出他,平息秦王的怒火了。
项燕十分头疼。虽然还未打,他就知道此战不好打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项燕也只能下令军队出击。
守城方已经做好准备,战场又限定在这一面,楚军和守军根本没有任何花哨技巧可言,就是硬碰硬的阵地战。
朱襄这里有陷坑和竹栅栏掩护,项燕则用青铜马车当盾牌往前压。
青铜战车此时的威力,不比王翦的重骑兵差。
何况项燕看到了王翦的重骑兵,也训练了一支具装骑兵。虽不如重装骑兵那样强悍,但也能压在阵前与守军正面短距离互相射击,给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战争现场是血腥的,激烈的。
守军占了地势的便利,与项燕所率领的楚军几乎是一个人换五到十个人。但因为项燕带来了十万大军,光是精锐就有三万。而守军满打满算,兵卒只有不到两万,其中精兵恐怕只有一万五。其中,只有一半是秦兵老卒。
所以双方阵地按照阵亡比例,都算伤亡惨重。
第一道防线被来回争夺了三四次,项燕刚率领战车冲进去,又被广陵守军举着盾牌夺回来。
具装骑兵与重步兵直接面对面的硬撞,谁也不肯后退。
朱襄站在城墙上,用墨家用透明水晶手磨的望远镜看着这一幕。
楚军与守军交战的那一条线,就像是血肉的潮头,时而前进,时而后退。
这样激烈的一幕,却好像默剧一般。
除了军队指挥的喊声,平时战场上应该用来发泄情绪的喊打喊杀声,在这个血肉浪潮反复横推的残忍战场上却很少。
双方都像是沉默的巨兽,无言地撕咬。
整个战场死气沉沉,仿佛亡灵活尸一般。
朱襄深呼吸,满鼻子的血腥气。
“击鼓,唱楚歌。”
朱襄吩咐道。
发须比之前更加灰白的陈启解下衣袍,袒露上身,亲自击鼓。
城楼上,楚歌声阵阵。
楚辞是屈原之后才成体系,但楚歌一直都有。
楚人的歌谣大多很洒脱,歌词中总以当地独有的风物做比喻。
如兰草繁花,江潮林涛。
即便是悲伤和凄凉的歌声,在楚人口中,也能唱出几分浪漫和豪壮。
如现在。
这个时代大部分贵族都是高高在上,看不清什么家国天下的。
但又恰恰是这个时代,大部分士人又坚守着他们心中的“义”,愿意为之赴死的。
广陵城中的士人几乎都送出了家人避难,但又都留下了青壮和大部分家丁守城。特别是当家之人,几乎一个不漏地留了下来。
陈启只是其一。
能战斗的,他们已经进入了城门前的防线中,与昔日同为楚人的攻城军队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