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深呼吸,双膝跪下,以面伏地。
秦王子楚惊得双手在扶手上一按,身体微微离开王座,然后清醒过来,重新坐回王座。
他眼神幽深,双手再次攥紧扶手。
“世人皆言,父母给子女一条命,便对子女有大恩。可人生皆苦,父母生育子女时,可问过子女愿意来到这世上?!”
“自顾自地将子女带来这世上,何以大言不惭对其有恩?!”
“父母若好生教养子女长大,让子女对着世上产生留念,自然父母对子女有大恩。”
“那等生而不养,甚至生育子女后虐待子女如牲畜的父母,他们对子女究竟有何恩?!凭何要子女孝顺?!”
“若生而不养,生来虐待也要子女孝顺,这‘孝’一字是引人向善还是引人向恶?!”
朱襄离经叛道之言震得群臣东倒西歪,有的人身体不断颤抖,脸色涨红,那模样似乎要冲上来和朱襄打一架。
按理说应该对“孝”一字最敏感的大儒荀子却耷拉着眼皮,好像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睡过去了似的。
额头贴着地面的朱襄听着朝堂上的嘈杂,心中一片清净。
他早知道会如此。
古代父母是拥有杀子权的。
按照出土唐律、宋律史料,父母等长辈杀子,仅判四五年徒刑。若父母对官府说被杀子女不孝,官府不会查证,直接判父母无罪。
同时,父母若告子女忤逆,官府也不会查证,直接判子女有罪。所以常有父母为心爱儿子抢夺其他儿子产业之事发生。
秦律最为严苛,对所有庶民的态度都是“秦国韭菜”,人身自由都属于秦王,不可私自处理。但对父母杀子也只是“黥为城旦舂”,算是非常轻微。
蔡泽审讯宫人之后,立刻将宫人就地格杀,甚至不等子楚回来,便是这个原因。
只要有嬴小政打了春花一巴掌在前,那么春花即便杀了嬴小政都是符合当世道德。
宫人在嬴小政打了春花一巴掌后就趴在地上不敢起身,也是因为知道此事。
秦太子不能不孝,所以他们必死无疑。
之后嬴小政被春花伤害时无人站出来,除了他们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死亡吓得不敢动弹之外,心里恐怕也是怨着这位让他们落入此境地的秦太子。
朱襄身为春花之弟,他有资格状告春花不悌,害他性命。
但他不能帮嬴小政状告春花不慈,因为父母可以不慈!因为父母不慈子女也不可以不孝!
“恳请君上让我带上证人证明此事。”朱襄低泣道,“我知天下人都以愚孝为佳,父母给了子女一条命,便可对子女生杀予夺。我此言可能并无用处。但即便无用,我也要与诸公辩个明白,让诸公知晓太子苦楚。”
秦王子楚听到朱襄的低泣声,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压下自己心中的不适。
他正准备开口,荀子睁开了眼睛,抢在他面前开口道:“君上,让长平君把证人带上来,给诸公听听长平君和太子究竟和王后有何间隙。若不让诸公听明白,诸公还以为长平君欺负家中妇孺呢。”
“荀卿所言极是。”秦王子楚立刻道,“长平君请起……政儿,将你舅父扶起来!”
头上和手上都绑着绷带的嬴小政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是。”
他扶起朱襄,替朱襄擦拭眼泪时,没藏住手上伤口崩裂的血痕。
朱襄心疼地握住嬴小政的手:“御医……”
“我无事,等退朝再去找御医。”嬴小政阻拦道,“我要陪着舅父把此事做完。”
朱襄咬牙:“好。”
他转身,让人把早已经准备好的证人带来。
这证人有三波。
第一波证人进入宫殿时,蔺贽掸了掸衣袖,从丞相的椅子上站起来。
“证人乃是臣家中宿老。”蔺贽对众位同僚散漫地笑了笑,道,“众人皆知,长平君年少时疾病交加,孤注一掷撞上家父车驾展露才学,被家父收为门客,才得以存活。此事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美谈了。”
“家父视朱襄为亲子,自然查过朱襄的境遇,这是当年朱襄乡亲的证词。家父与我做这些事,是担心朱襄女兄诬告朱襄。没想到,居然现在用上了。”
蔺贽又扫了一眼同僚,脸上散漫的笑容带了些讽刺。
他没说谎。
朱襄这么快就找好了证据,真不是伪造的。
朱襄刚投奔蔺相如的时候,虽连识字都不多,心思已经很成熟缜密。他请求蔺相如带人去家乡搜集自己被抛弃的证据,在赵国官府备案,留下了他状告春花卷走家中财物,抛弃亲弟的不悌的案底。
“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自己花大力气防备一个自卖为奴的女子,朱襄是如此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