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知这些人官官相护,盘根错节,他即便身有军功和爵位,也未必玩得过他们。
前途与名声,是他们威胁人惯常的手段。
但他一人的前程和荣辱有什么紧要?
衙门外头站着那么多人,各个骨瘦如柴状如骷髅,随便一个都是朱门中这些人一指就可碾碎的蝼蚁。
他们不怕吗?自然怕,今日站在这儿,也不过是拿自己微薄的性命,想给家中老小撞出一条活路罢了。
这样多的人,这么多条命,他们不怕冤魂缠身做噩梦,方临渊可不愿对不起天地良心。
况且……
靠山?
谁还没个靠山啊。
怕是那些朝中的老狐狸,见了赵璴也要尊一声狐狸祖宗,他可是跟赵璴拴在一起的蚂蚱,拴得紧着呢。
眼见着方临渊面上笑容消失,于高旻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方临渊的肩上拍去:“方将军,既如此,不如我们还是进去详谈……”
却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方临渊,就见方临渊微微一个侧身,教他拍了个空。
他的手悬在半空,眼见着对面的方临渊对他笑起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什么前程不前程,大人说笑了。”他说。
“我都做了驸马,还要什么前程?只盼公主芳心匪石,好教我做一辈子富贵闲人才好。”
说完,他微笑着朝于高旻拱了拱手,继而回过头去,扬声命令道。
“开门,升堂。”
——
这一回,县衙的大门大敞开来。
衙役神色胆怯地分列两侧,诸官吏面色难看地坐在旁边。方临渊高坐明堂,眼看着门外的百姓们渐渐壮起胆子走进来,渐渐将县衙的院子填满了。
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唯独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都眼巴巴地看着方临渊,像是泥污中的人怀着最后一点期盼,抬头望向的青天。
副将也跟着混了进来,在堂外直朝方临渊使眼色,似乎在提醒他别玩脱了。
方临渊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府衙内的主簿磨磨蹭蹭地将缴的账册送到了方临渊面前。
方临渊翻开来看,便见上头明明白白一笔一笔地,记录的都是建阳郡各庄户缴纳税收的情况。
方临渊从头到尾翻了一遭,不动声色地合了起来。
他有些印象。去岁他回京时,正赶上年节下,各地税收呈报入宫的时候。
当时鸿佑帝特嘉奖了蓟北七郡的郡守与官吏,似是因着各地税收都不景气,唯独蓟北七郡缴上的税收最丰厚。
当时方临渊只过耳听过,却不料这漂亮的政绩之下,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样的荒年,交上朝廷的租税一笔笔整齐又丰厚,宛如风调雨顺之时上苍所馈赠的一般。
“咱们建阳郡的税收与地租,缴纳的向来是最齐整的呀!”主簿还在旁侧,绘声绘色地说道。
“那么,去岁的收成单子又在哪里?”方临渊问道。
“回将军,去岁建阳郡总共产出了两万九千余石粮食,共缴纳的捐税有两千九百余石,将军可以算算。”主簿说道。
方临渊笑了一声,合上了账册。
“建阳郡总共两千余户农户及佃户,均亩产一石五十斤,户均十五亩田。去岁地里恰好减产不到两成,没有达到减税的标准。条条清晰明了,还有什么可算的?”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主簿:“你们这笔账,算得可真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座下的郡守与县令们当即慌张起来。
“将军,空口白牙的,您可不能胡说……”
“不空口白牙。”方临渊说道。
“我要的不是这个,你们每个每个村子、庄子,里长手中不是都有一个官衙盖章的粮产簿子吗?每户产粮多少,上头都写明了、按了手印的那个,拿来给我。”
座下的官员们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方将军怎么知道的这样仔细?莫说行伍之人,便是家中不种田的百姓,都不知道村子里会有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
这方临渊究竟是哪来的人!
片刻,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这……这些簿子都在村民手上,我们手里也没有啊……”
就在这时,百姓当中传来了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草民带了将军要看的簿子!”
方临渊抬头看去,便见是个穿着破布褂子的老人,须发皆白,满面沟壑,手中拄着一根木拐。他一条腿上有伤,从小腿到脚上血淋淋的,将破草鞋都染成了黑红色。
他哆嗦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棉线与草纸穿成的册子,递到了方临渊面前。
他身上伤口不止一处,但怀里的册子却护得完完全全,带着汗水与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