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以对峙的姿态相对站着,林甫这才意识到儿子比他高了足足大半个头,不由有些恍然——他印象中的林二郎仍旧是多年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对他又敬又怕,想亲近却又不敢上前,受了兄长的欺侮,也只会咬着牙默默承受。
一晃眼,昔日的少年郎已经长成了这样渊渟岳峙的模样,林甫感到前所未有的苍老、虚弱和疲惫。
“阿耶。”林珩叫了一声。
不管林甫怎么想方设法地拉近父子间的关系,他平日一向称他为父亲,正式而疏离,如今突然像幼时那样称他阿耶,似乎别有深意。
林甫不由皱了皱眉:“怎么了?”
林珩的目光掠过父亲斑白的鬓发,落在他刚毅严刻的脸上,这张下颌方正的脸,与他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阿耶,”他又唤了一声,带了点破釜沉舟的意味,“我是不是您的儿子?”
没说出一个字,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等话说完,他的脸庞已经没了血色,像白垩石一样死气沉沉。
林甫大骇,旋即勃然大怒:“是哪个下人在胡言乱语、乱嚼舌根子!待我回去,拔了他的舌头!”
林珩生母当年怀胎不满八月便产下他,他虽然三令五申不许家下人造谣生事,可流言蜚语仍旧是屡禁不绝——虽然他们对当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是嫉恨这庶子天赋卓绝又得林甫的器重,故意编造些故事抹黑他们母子罢了。
妻妾和下人们在各自院子里偷偷嚼舌根,免不得偶尔被小孩听了去,童言无忌,自然会到处说嘴,叫林甫结结实实收拾了几次,这些年倒是不怎么听见了。
怎么突然又翻起旧帐?谣言虽是捕风捉影,却正好刺中他心事。林甫心中有鬼,虚汗顺着脊背蜿蜒下来。
林珩看了他一眼道:“求您当着阿娘的面说一句实话,我究竟是不是林家的血脉?”
林甫干笑着往他上臂重重拍了一下:“莫要胡思乱想,你当然是林家血脉,这些年阿耶怎么栽培教养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林珩抿了抿唇,用力咽了咽,像是要把刺一般扎在喉咙口的话咽下去,他早料到林甫不会承认。
他不承认也无济于事,因为颤抖的手和仓皇失措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细致入微地察言观色正是他教授的技巧。
“父亲,”他不再纠缠身世,“儿子有个不情之请。”
“你但说无妨。”林甫以为侥幸糊弄过去,松了一口气。”
“求您准许我取消婚约。”
林珩松开的眉头再次拧成了深深的川字:“前日我问你,你并无异议,我才去向陛下请罪求情,如何又变卦了……”
他数落着,突然意识到林珩变卦的原因,整个人如坠冰窟,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珩冷眼看他,无情地道:“父亲明知故问,我不能娶长公主,因为她或许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林甫身子往下垮了垮,梦呓似地说道:“你究竟见了谁?”
“阿娘的一位故人,”林珩言简意赅地道,“她把当年的事全都告诉我了。当初先帝尚未登基,还是东宫,有一回来林府赴宴,喝醉了酒,指了你的一个妾室侍奉……你事后让她饮了避子汤,数月之后,那妾室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您以为是自己的骨肉,谁知她不满八月即娩下一子……”
他神情冷漠,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您那时候为何不将我杀了?为何要将我养育成人?”
“是她……”林甫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喃喃自语道,“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父亲当初会杀了秦妪灭口么?”林珩冷声道。
当年知道内情的几个下人不是被打杀就是被毒哑了卖到外郡,秦妪是陪着她阿娘嫁进林家的,名义上是主仆,却是她远房表姨,因着这点亲戚关系,没叫林甫赶尽杀绝。
她保住一条命,回了南方家乡,打定了主意把这段阴私带进坟墓里,可好巧不巧,偏偏几个月前有个在京城经商的同乡衣锦还乡,说起长乐长公主与林家二郎订下的亲事。
秦妪挣扎了几日,终于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决定随着同乡进京。
她打定了主意,要是木已成舟,林二郎和长公主已经成婚,那她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结果入了京一打听,长公主的大婚竟然推迟,可见是天意悯人,不愿叫他们乱了伦常!
她立即找到林府门上,找个角落等了一夜,待清早林二郎骑着马去上朝,偷偷将他拦下来,表明了身份,方才知道这些年来林二郎也一直在找她。
第65章 杀机
林珩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暗中派人寻找秦妪的下落, 为的是弄清生母真正的死因。自他五六岁开始, 他的母亲一年中有大半年被送去南郊小罗山的庄园,与他聚少离多,虽说名为养病, 可林珩总觉得是父亲刻意把他们母子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