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学生按捺着火气一拱手,转身便走,恰遇提着鸟的同僚擦肩而过。
同僚望了那学生背影一眼,对这场面见怪不怪。
“你又把太学生气走了?”
同僚手中拎着个八哥金丝笼,笑眯眯地进了凉亭,将鸟笼放在桌上。
“阿仲,你这臭脾气还是改改吧。学生嘛,都是年轻人,对他们和颜悦色一些又何妨?你看现在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这么关键的时刻,太学哪个博士那里不热闹,只有你这里清净得连只鸟都没有。”
那名为严仲的太学博士,年约四十有余,正值壮年,头发却已花白。
他生了一张铁面无私包公脸,皮肤偏黑,神情也黑,眉头经年累月拧着,大约已经舒展不开了。
“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若是连这点苛责都受不了,还上官场当什么官?那可是真正的风雨莫测,稍有不慎,是要掉脑袋的!”
严仲没半点好脸色。
不过,他转头看到同僚带来的鸟,略微有了几分兴致,对着鸟笼“啧啧啧”了几下,哄着鸟道:“小八啊,来说,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八哥字正腔圆地回话道。
同僚道:“你也知道官场上会掉脑袋?那你当初在朝堂上铁着头乱喷,把满朝文武得罪个遍,连圣上都骂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掉脑袋?你对人但凡有对鸟一半客气,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份上!”
严仲将视线从鸟身上离开,就又板起脸来。
他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实话总要有人来说的,都唯唯诺诺,怕承担责任,谁来出这个头?
“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瞎搞,挥霍方朝的家底,一步步将国家蛀成一个空心壳子吗?这我做不到!”
“做不到的结果就是你只能待在这里,连学生都不愿意听你说话,闲到只有教鸟念诗。”
同僚叹了口气,劝着说:“肃山,必要的妥协是必要的。你想想,当年尚书大人看中你,觉得你是少有的务实派,力排众议提拔你,说是对你有知遇之恩,也不为过吧?
“结果你一下子把人得罪光,从此在这里做了十多年冷板凳,对不对得起尚书大人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
“……”
被同僚提到当年的恩师,严仲不说话了,显然是被戳中死穴。
半晌,他道:“尚书大人是对我有恩,但也不是他说什么,我就非得照着做的。
“结党营私是小人之行,我敬重尚书大人,但不是事事对他言听计从的党羽,我只为国家和圣上效命!”
“你啊,读书读得太死了。”
同僚叹气。
“你想想,你这样的君子只想清高独行,可朝堂那些你认为的小人……个个都是抱团的。我等若不团结起来,如何斗得过他们?难道你指望大家平时从来不互相交流想法,但一到朝堂上,就忽然万众一心、合力对抗佞臣贼子?”
“大家都是人,不是你这样的棒槌,若没有别人认同过的底气、不知道出头能不能有人支持,会害怕的啊!事先若不谋定策略,就算其实有不少同道者,也只是一盘散沙,像孤狼一样一个个地上去对抗,威勇有余,却只是送死而已!”
“……”
严仲又搭不上话。
同僚道:“既然你不反驳我,就说明你这十几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在想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同僚示意严仲靠近,然后在他耳边道:“齐相率领一众礼部官员向圣上上了书,明年的春闱,终于要改革了!
“——以后科考会更重经赋,诗文的内容大大减少,题目也会偏向务实,不似往年都是风花雪月。”
严仲听完大吃一惊:“那个齐慕先竟——?”
齐慕先是现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俗称的宰相。
自当年神机清相谢定安之后,他是方朝名声最赫的宰相,已在此位上坐了二十六年之久。
齐慕先是完全寒门的出身,如今却身居如此高位,在读书人中很有威望,不少寒士将他当作毕生榜样。
“没想到吧?齐慕先虽然在主战主和的问题上与我们想法差异太大,但在科举改革的问题上和我们战线是一致的。”
同僚笑道。
“这浮夸不实的破考试制度早该改改了!”
“所以,你给学生提的建议,全部是对的。他们若是不听你的话,等看到题目,全都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