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满船清梦压星河(139)
几乎是习以为常的举动。
浮黎眼眸一暗, 瞧向鸿钧,缓声道:“阿宸道心不稳,故被他人趁虚而入。若论缘由,其因在我。”
他淡笑一声:“我与长兄,才是她此生最大的心魔。”
鸿钧微微掀起眼帘,淡淡地等着他的下文。
浮黎:“师尊听我之言, 观我之行,自是不放心携我同去。只不过, 阿宸既生心魔, 往后道途坎坷,劫难不绝。作为兄长, 我又岂能舍得?”
浮黎:“如今之计, 当以铲除心魔为重。心魔若除, 往后之事,大可交由命数。对面不愿放手也好,弟子心有不甘也罢,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他微微垂下眉睫,掩下其间的冷淡情绪:“而且,弟子未必会输。”
鸿钧垂眸,慢慢望着他,却道:“你说玉宸的心魔是你们,那么,你的心魔呢,浮黎?”
圣人微微侧首,眸底幽澜微起:“有师尊在一旁庇护,倘若再生心魔,倒是弟子的过错。”
他轻轻一笑,坦然自若:“故而,我心上澄明,唯独盛放着一朵花。她生于昆仑,长于昆仑,终有一日,也将归于昆仑。我没有心魔,我心上只有她。”
鸿钧原先平和的眉目微微拢起,淡漠的目光停留在浮黎身上,似是要看透他言语背后所思所想。
浮黎另一手执起杯盏,啜饮一口茶水,抬眸回望,姿态从容。
圣人一袭玉冠云袍,端正自持,乌木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好,唯有一缕微垂的发被指尖轻轻挑起,缠绕而上。
他眼眸低垂,瞧了半晌,随意地折下这缕乌发,将之与青莲束于一处。
于是,他仍是一副齐整到近乎严苛的模样,而那枝由清气氤氲而生的莲花,也被悄然留在了身旁。
鸿钧眉宇微动,于静默中瞧去,思绪几转之间,眸光愈显深邃。
三清自盘古执意开天辟地以来,好似一脉相承的疯狂,如今瞧来,仍是源源不断地在血脉中奔涌。上清如此,玉清……亦是如此。
至于,太清。
道祖微微侧眸,望向浩瀚无际的星海,似又透过它,窥见另一界昆仑的景象。
一个个的,皆是这般,疯得彻彻底底。
倒也不必让他,枉费心机,做此恶人。
一念至此,他索性放下手中茶盏,眉目微阖,敲击着桌案。「笃,笃,笃」的几声被拖得漫长,远在看到尽头之前,便要在无望的等待中消磨去所有期许。
浮黎双手置于膝上,广袖微垂于地,身姿挺拔,巍然不动。
白发的道祖眼眸淡淡,凝神端详着他的二徒弟,颇带些悯然难测的情绪,又唤了他一声:“浮黎。”
浮黎微微抬首,眸光微敛。他未再言语,只静静地等待着鸿钧的答复。
几息之后,圣人眼前忽然落下一截深紫的衣袂,广袖上绣着的银色道纹泛起淡淡的流辉。
鸿钧微凉的手指拂过他额间的发,在他起意抵抗前,轻轻点上他眉心三寸。
道祖若有似无的太息自浮黎鬓边而过,无端沉重几分。像是深秋的露水,任凭凉意侵入心间,彻骨寒清。
“呃……”浮黎睫毛动了动,抬眸望向鸿钧,眼底残留几分来不及藏起的讶异。
鸿钧缄默不语,垂眸凝视着浮黎,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他的食指在浮黎眉心处微微停留几息,留下了一朵淡淡的梅花印记。
他看着那银色的一片悄然隐匿而去,微微垂下眼帘,淡淡道:“你与玉宸之间的事情,为师不便插手。如今赠你一道法诀,保你神智清明。”
鸿钧:“你若随我同去,归墟魔障亦会寻上门来。为师未必能够及时拦下,更谈不上护你们周全。只盼你守明本心,勿忘前尘。若可以,便带着玉宸平安归来。”
他阖了阖眸:“上清通天一事,为师亦未料到。变数既生,兜转曲折,却也不知,是好是坏。待一切尘埃落定,为师定要同他们论个是非长短。总归——不会让你妹妹轻易丢了去。”
“所以。”道祖淡淡道,“法宝什么的都记得带上,我们还有的打呢。”
您要说这个的话,我可就不困了啊。
浮黎微微抬眸,注视着鸿钧,眼中似有些许微妙的奇异之感。
随即,他轻轻勾起唇角,笑意清浅,恍若皎月初升:“弟子,谨遵师尊之令。”
鸿钧瞧着他,微微叹气:“只不过,倘若玉宸心结未消,你也莫要强求。”
浮黎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淡了淡,复而恢复成寻常模样:“弟子知晓。”
他垂眸望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无声将之攥紧,心中未明的晦涩转了一圈,无着无落,孤行万里。
“我会好好哄她的。”
良久,他方听见自己仿佛不甚经意的声音,轻轻慢慢,落在云层之上。
鸿钧阖眸轻叹,挥挥手让他离去。
他沉吟几许,又在他将要踏出门扉时开口道:“照顾好自己。”
浮黎顿了一顿,微微偏首,侧身长立。他自然地对上鸿钧洞彻明晰的目光,于心底轻轻笑了笑。
他指尖微微抵住冰冷的唇,淡漠疏离的眼眸中,倏忽泛起一二温热的弧度,眸光愈发显得柔和,极尽诸般温柔缱绻,像是冰雪消融,天光乍明。
“只要能见到玉宸,浮黎自然会好好的。”
若是见不到,又当如何?又能如何?
鸿钧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沉沉。
道祖并未道出这个问题,却像是早已知道了答案。他转而起身准备遮掩起混沌天机,手中法术结印,又不由将视线投向邈邈沧海之间。
“这一次的结局,是否能如愿以偿呢?”
他幽幽长叹一声,再度睁眼的瞬息,眼底杀机忽显,森然万端。
万物寂然一瞬,忽有雷霆划过浩浩穹宇。惨白的光芒几近铺天盖地,将一切掩埋殆尽。沉闷压抑的雷声随之响彻四境,几令生灵惶然。
*
在失却庇佑的地方,死亡向来与量劫朝夕为伴。
玉宸一路行来时,天地间已然回荡着游魂们空灵的歌声。它们浑浑噩噩,徘徊于连绵的雨幕之下,不知死生,不知归路,兀自传唱着古老的歌谣。
那声音飘飘渺渺,比雨水轻上半分,像云雾像浮尘,迎面而来,微微湿润几寸空气。
她轻轻眨了眨眼。
身边的红衣青年步履微顿,一手将她紧紧护在伞下,抬眸望着眼前之景。他眼底情绪莫名,忽而道:“上次我与后土他们出来看时,还未曾到这个地步。”
通天微敛眸光,紧抿着唇。
他们站在大江上游,江水滔滔不绝,直奔东海而去。天地黯淡无光,更衬得此间潮水汹涌,携风雨,兴纷扰。
那些四散的魂灵,便在混沌中歌唱,唱着破碎的,不成曲调的词句。
骨横朔野,魂逐飞蓬。负戈外戍,杀气雄边。
两人自踏出昆仑以后,所见的人间万景,多是这般,风雨飘摇下的山河。
*
“劫数……也许越来越近了。”玉宸抬眸望向通天,微微抿唇。
她向着游魂伸出手,看着流转不息的清气渐渐汇聚在掌心上方,透着丝丝缕缕的暖意。
通天站在她身旁,执伞而立,望着她手中的清气团成一团,飘飘忽忽,追逐着魂魄而去,紧接着,又遁入那些魂灵之中。
他不觉伸出手来,想去牵住她的手,手指又微微收拢向内,仿佛不愿打搅一般。
青年凝眸望去。
那些澄澈无暇的清气,像是无边无际的萤火,迢迢而至,重新点亮了魂魄的灯。
飘荡的游魂们眼里闪现过挣扎之色,跃动着智慧的火焰,又趁着这短短的一瞬,投身于茫茫的河流之中。
通天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
他问:“它们回去哪里呢?”
玉宸阖眸轻叹:“幽冥血海。”
未来的轮回诞生之地。
可如今的洪荒,轮回尚未出现,也许,再也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