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宋人不会来了。”
“为甚?这不是还有一整个白日?”
“你不了解宋人, 他们比狐狸还狡猾和懂得隐忍, 倘若是刚开始那几日,或许还会冲动过来,如今都第七日了,他们必然是被其他宋人劝住——用得都是一些说烂的话儿,什么审时度势,什么隐忍且待来日, 什么长久之计, 什么牺牲要有价值, 什么不能因小失大……被如此一劝, 这脚,恐怕就迈不出去了。”
金兀术拿起桌上水囊晃了晃,听着里面水声激荡,向南方宋国土投去不屑的目光。
这要是他们女真汉子,被人挑衅,双腿一夹马腹就冲过来了,偏只那些个汉人会想前想后,这也顾着,那也顾着,满脑子得失衡量,在士气上怎么比得过女真。
“四太子!”
有金兵脚步咚咚地快跑而来,进了营帐便叫道:“那五十个宋人来了!就在壁门外!”
“啪”一声水泼响,水囊掉在金兀术鞋边,他眼睛快要瞪成铜铃了:“什么?还真的来了?”
这些人难道不怕死?
*
整整六天,攻营之势如河流滔滔不绝,到了第七天,却像是大石头从天而降,“嘭”一下,堵了流水。
河北义军不再进攻金人,金人也不再派兵出来围剿他们,一双双眼睛望着通向壁门那条路,看着黄土、草叶以及间或蹿过的兔子。
大半日过去了,路上不见一人,有士兵舔了一下干涩的唇:“是不是不会来了?”
没人回答他。
谁也不知道路的尽头会不会有人来。谁也不知道来的是不是那些人。
风声过来了……
“我好像听到了笑声。”刚才那士兵下意识开口:“你们听到了吗?”
“呼——”
风陡然加大,远处,黄尘高高掀起,马蹄踢踏,少年一声声笑传来。
“来!和爷爷比一比谁拿第一!”
“去!谁是你爷爷!”
“当然是我……草!”
“哈哈哈!乖孙子,快叫爷爷!”
近了,近了,少年们鲜衣怒马而来,看到高高壁门,猛地一拽缰绳,骏马高高嘶鸣,前足飞抬,又重重踏下,扑起黄沙。
“兀——术——”
他们大声喊:“开门!我们来了!”
不仅仅是金兀术,从玩家们策马奔腾而来,大声叫喊那一刻,所有金兵都被惊动了,他们盯着壁门,瞳孔震动。
真、真的来了?
“开门!”
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缓过神,四太子的声音便出现了。
“迎客!”
高大的壁门吱呀朝里拉开,烟尘“呼”地划过,少男少女们利落下马,身躯被烟尘盖过,又很快显现。
所有金兵都看到了。这些人没有任何犹豫便往营寨里走,步履轻快,一张张面孔鲜妍带笑,少年无畏无惧,携剑临绝境,饮马敌营前。
“喂!你们四太子呢!”他们笑吟吟问:“不是要我们来吗?我们来了。”
一……二……三……四七……四八……四九……五十……
有人偷偷数,五十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
这场宴摆在室外。
全天下都知道这是鸿门宴,金兀术此时更是半点遮掩也没有,一张张弓|弩对准了这边,由最好的射手操驰。
金人兵马将营寨围得水泄不通,只等着四太子一声令下。
“上食!”四太子拍拍手掌。
先是一盆半生米被抬了上来,女真人以半生米为饭。而后是两大盆白馒头,极肥的猪肉馅。然后是小碟的熟牛肉,小杯的汤饼,油煎的面食,虾蟹与鱼。
“宋人!”金兀术哈哈大笑:“可敢入座?”
他自己则往主位一坐,也不等人,就拎了一只熟螃蟹,徒手拉扯掉蟹钳,咔嚓咔嚓吃起来。
看得完颜蒙适胆战心惊。
说好的让一百一十个金人分坐两边,拉长距离呢,怎么现在这主位离宋人要坐的位置,不到三四把椅子!
四太子,你在做什么!这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和朝廷那边交代!
完颜蒙适急得嘴唇起泡,又看向宋人那边,只期望着他们怕饭食有诈,不敢入座。
但这群少年鸿门宴都敢来闯一闯,哪里会临到头了反而小家子气,瞻前顾后,不敢上前呢。
十三岁的青霓扫了一眼座位,大大方方走过去,其他玩家也跟着她落座。摆在他们面前最近的是一个矮木桶,桶里放了好几大块煮好的筒骨肉,新鲜猪大骨,若是用箸夹食,容易夹不稳,吃起来也很狼狈,若是不吃,又好似微妙的对金人示弱了。
金兀术好似没注意到“客人”即将迎来的尴尬场面,自顾自大口吃饭。
“兀术在给咱们壮士下马威!”
视力好的义军瞬间看了出来,拳头便捏紧了。
他们正站在营寨外。
金贼只说不许进其他人,没说不许站在营寨外面看啊,反正为了方便箭雨,设宴的地方离壁门并不远,他们一看就能看到。
金贼或许是为了不节外生枝,也就容忍了他们堵住壁门。
有义军猜,更大的可能是营寨里除了保护四太子的那些兵,再没有别的金人了,其他金人都去了高处,只等着弯弓搭箭,骤下一场箭雨。这样,不在寨中,也就无所谓他们冲不冲寨了。
听得金贼那边给己方壮士下马威,义军们也不管真正杀招是头顶箭雨,七嘴八舌出起了主意。
“俺看,早晚要打上一场,不如直接将木桶往那四太子脸上摔!”
“这也显得太气急败坏了,落了下风!”
“依我说,倒不如上手抓,豪迈大气!”
“你这主意也忒馊,那么大一个骨头,上手抓着吃,肉直往脸上蹭,满脸的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饿死鬼投胎呢!”
“用刀把骨头切开?”
“哪来那么锋利的刀,难道要向金贼借剁骨刀?向金贼低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忒难了!”
“断……断了……”
“什么断了?俺就抱怨一句,你要和俺断了?”
“猪骨……断了……”
有义军语气飘忽地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事情,就连说话都使不上力气了。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宴中,那少女不高大,不威猛,一双手柔软白嫩,而就是这样一双手,抓起了比她手腕还粗的猪大骨,大拇指从空洞处伸进去,轻轻松松就把猪大骨掰成了两半。
营寨外的义军石火电光间静了下来,营寨里的金兵惊惧得脸色煞白,看着掰断骨头的场面,脊背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也没见她怎么用力,眼角没有开裂,手上也没有爆青筋,就那么风轻云淡,像是撕裂一张纸一样,将猪大骨掰断,然后递给了自己身后的人。她身后的人手捏着猪骨,吃起了肉。
不知是哪个义军吞了吞口水,紧接着,所有人都反射性用这个来表达震惊,一个两个没声音,三个四个有点响,几千人一起……
“咕咚——”
“静静,我想静静……”
“这这这……”
有人掐了掐自己身上的肉,有人擦了擦额上虚汗,有人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双掰断猪骨的手,根本没办法移开视线。
人群里渐渐有一道声音传播:“项、项王再世?”
他祖宗的,只有项羽再生,才有这把子力气吧!
金兀术也收住了吃饭的举动,目光停滞在了十三岁的青霓手上。
生了一双好手。
这是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好一把力气!
这是脑子里冒出的第二个念头。
“真壮士也!”金兀术眼中欣赏之意倏然迸发,“来人!给壮士上酒!”
“我不喝酒。”
“那就上肉!有什么肉上什么肉!”
一盆盆肉端了上来,肉山一样,金兀术甩开了膀子,大口大口地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他也没亏着对面五十人,肉随便他们吃,吃到吃不动了,才让人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