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得太用力了,她有些喘不过气,皮肤也一定留下紫青的印痕了。
但真是怪事,她在这个粗暴的拥抱里,仍然感到自由,感到快乐。
许久,她听见他用一种冷静的、带着奇异餍足的声音说道:
“我不信上帝,你就是我的上帝。”
·
埃里克回来了,又跟德·夏洛莱太太搅和在一起了。
达洛加很愤怒,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埃里克临走前,明明答应过他,不再纠缠可怜的德·夏洛莱太太。他就知道这个魔鬼不会信守诺言!
气愤之下,达洛加进入了地下宫殿,想去找埃里克理论。
他研究过加尼叶歌剧院的构造,埃里克的巢穴筑在台仓的最深处,每一层台仓都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梁木交错,挂满了绳索,绞车、卷筒和平衡锤到处可见,它们用来操纵大型布景,改变视觉和让舞台上仙境中的人物突然消失。⑴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离地狱更近一步。
就像是在一个永无止境的螺旋形楼梯里往下走……一直往下走……
一个多小时过去,达洛加总算来到了台仓的最底层,正要想办法渡到河对面,突然听见了埃里克和德·夏洛莱太太的声音。
达洛加急忙藏在岩礁后面,偷听他们的对话。
“最多只能待两天。”埃里克的声音。他的语调冰冷又生硬。要不是达洛加知道,只有他才能建造出湖滨寓所这样的建筑,估计会以为他才是被迫留在这里的那一个。
“两天?”莉齐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不说两个小时,你这出尔反尔的讨厌鬼——”
达洛加立刻打起精神,心想,埃里克果然吹牛了,德·夏洛莱太太明明这么讨厌他。
不过,既然他喜欢德·夏洛莱太太,为什么要用这么冷淡的语气跟她说话呢?他难道不该小心翼翼地讨好她吗?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埃里克的声音更冷了,“这里又脏又潮湿,到处都是老鼠,从早到晚都不见阳光。我要是由着你待在这里,不出一年,你的骨头就会变得像被蛀空的木头一样干脆。”
莉齐的声音小了一些,底气不再那么足:“那你也不用这么凶。”
“我若是正常说话,你估计会骑在我的头上。”他的声音低了几个调子,“三天,这是我的底线。不能更久了。”
事情似乎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达洛加怎么听都觉得,这番对话,似乎是莉齐想要留在地下宫殿,埃里克却嫌弃自己的老巢又脏又潮湿,不准她留在这里,正在劝她少待几天?
莉齐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改变了策略:“你不是有一部写了十几年的曲子吗?我记得我刚来那会儿,一整面墙都是用红墨水写的乐谱。这么特别的曲子,拿到地上去写多不合适呀!就在这里写完吧,我陪你。”
达洛加知道那部乐曲——《胜利的唐璜》,埃里克生命的结晶。
他一直不明白埃里克为什么要创作这部乐曲——唐璜简直是他人生的反面,一面镜子映射出的滑稽映像。
他与唐璜一样游历欧洲,见多识广,并且头脑比唐璜更聪明敏捷,更受君王的器重。
但是,唐璜不需要智慧也能得到君王的赏识——他有一张英俊多情的脸庞,捕获女人,就像捕获鳟鱼一样容易。
谁都知道,唐璜是一个劣迹斑斑、卑鄙无耻的好-色之徒。
然而即使如此,女人只消被他看一眼,就会犯下不贞的罪过。
而埃里克,尽管有一腔炙热到病态的感情,愿意为爱人付出一切,却因为相貌丑陋可怖,始终没有女人愿意接近他,有的女人甚至一见到他就会昏厥过去。
“《唐璜的胜利》……”达洛加心想,“其实写的是《埃里克的失败》。魔鬼从不在房间里放镜子,可能就是怕乐谱上‘胜利’两个字,在镜子上显出‘失败’的原形吧。”
想到这里,达洛加忽然不忍拆穿魔鬼的美梦。
他这辈子都将与爱情无缘。
他将孤独一生,直到完成《唐璜的胜利》,与这部血红色的乐章一起躺进棺材里。
《唐璜的胜利》不仅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最终总结,更是他用自己崎岖痛苦的命运孵化的一声冷笑——他以冷漠的旁观者角度,对埃里克的人生发出的一声冷笑。
他的命运已经这样悲惨了,就让他做一场跟莉齐相爱的美梦吧。
反正,唐璜注定胜利,埃里克注定失败。
总有一天,他会从梦里醒来。
达洛加想要离去,他的良知却与同情心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埃里克的命运的确悲惨,所以莉齐的命运就不是命运了吗?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跟这个魔鬼一直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