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覆宇同人)天边外(21)
“还能治,还能治的,不过是发烧罢了,我去给李主任打电话,让他派车来把孩子拉到城里去——”罗云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但他的嘴却不受控制地混乱起来,“就是一场小病,都别哭啊。”
他现在仿佛不是三十二岁的罗云熙,而是十二岁,或者更小的时候。这个月轮到他借住在奶奶家,他搬来小板凳自己坐在阳台上,收冰箱彩电的三轮车穿过巷子,喇叭里的吆喝声隔着纱窗传进来,他今天把铅笔盒弄丢了,铅笔盒是他妈半年前来看他的时候给他买的,那天正好他爸也来看他,拎了一塑料袋甜瓜。他妈说铅笔盒是自己出差时特地从上海捎回来的,说完瞟了一眼那袋甜瓜,里面就装了两个,是她的关心赢了。其实那个铅笔盒他在楼下小卖部见过,就摆在架子上第三排,但他没拆穿,他想让他妈高兴一点。
铅笔盒去哪儿了呢。他想可能是被前座的男生藏了起来,又或者是扔了。他一贯讨厌自己,还在班上拉帮结伙地玩挤兑。这其实也没什么,不过铅笔盒是无辜的,丢了铅笔盒这件事比被孤立难受多了。他好像从没和周围的人建立过什么深刻的联系,爸妈来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辗转各种亲戚家借宿,留的时间也不长,所以能抓住点实在的东西总是好的。
“东西”可比“关系”来得真实得多。这个想法从他十二岁开始存在,迈了个坎儿到二十二岁,更加根深蒂固。大学同学总归是成年人,要好相处许多,他们总说他念旧,用过的东西都舍不得扔,罗云熙就笑,我和它们有感情了行不行?
毕业之后他去做舞蹈老师,第一次当班主任带学生。帮他们开胯的时候有多疼,他们毕业的时候就有多舍不得罗老师。他缺失的一部分情感意外地以这种方式得以补偿,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直到他三十二岁,而立之年,很多事情都看得通透,却唯独难以割舍旧习——他仍旧格外珍惜属于自己的一切,从实打实的物件,到和别人的一段关系,他都用尽力气去小心呵护。
而在今夜,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曾与自己有过交集的生命离开,这太残忍了。
他怎么能看不懂,赛音父母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什么都太晚了。他想到第一次见赛音的时候,女孩梳着长辫子,红玛瑙的耳坠透着俏皮。后来沃德乐提到过,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生病了,她出现在那儿也是为了看病,但是自己听过并没有在意。也是在同一天,他在集市看到招摇撞骗的巫医,心有戚戚地买了保佑健康平安的手链给两个学生,又对哈扎布说,如果你生病了,一定要来告诉我。
如果他对沃德乐的话再上一点心,如果那天他能在众人面前拆穿那个巫医——什么都太晚了。冥冥之中,一切早就注定了结果。
他忽然感到很不值得。好像这几个月来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其实什么也没做。
“罗老师……”
他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叫他。不是哈扎布,也不是沃德乐,而是赛音。赛音喊他罗老师,这一定是沃德乐教她的,这三个字揉碎了他的心。
“嗯,老师在。”罗云熙轻声说。草原上的孩子们都知道是他把知识带进这方贫瘠的土地,他们对他有一种天然的敬仰与亲近。
赛音只是看着他,没有力气再说更多的话。
她或许是要像其他小孩一样,问一些草原之外的古怪问题,或许是想央着他透露一两件沃德乐丢人的趣事,也可能只是想谢谢他,在这个夜晚出现在她的床前。
而她到底想说什么,罗云熙永远不会知道了。
第七章 庙
从他们那儿到巴达嘎尔召的距离很远,开车需要一天一夜。
这一路颠簸,罗云熙睡得不安生,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赛音母亲的哭声。那几乎不能算是哭,是嚎啕与嘶喊,心肺巨裂的哀鸣,而沃德乐的眼泪是悄无生息的,落在自己手背上,燃起一朵灼烫的火焰。
那是个混乱的夜晚。赛音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她还有一口微弱的气息,但也只是一口气罢了,她的生命是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瓣白玉兰,脆弱得一滴水珠就能砸落,更何况在这风沙狂乱而猛烈的贫瘠土地。
天色稍亮,赛音的姐姐交给他一罐黄油。白色的乳汁哺育着草原上万物生灵,牛奶熬出的黄油是牧民家中最珍贵的东西,头份是要送到寺庙中敬献给僧人,以祈求长生天庇佑自己及家人身体安康。
“罗老师,求您,帮帮忙吧。她就要离开了,让长生天带她走。”赛音的姐姐用生涩的汉话说。罗云熙接过来,只觉得手中小小一罐黄油重逾千斤。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不远万里,登上千阶,谦卑地垂下头,双手把心意供奉给主宰一切的神灵。可如果真的有长生天的庇佑,赛音或许根本就不应该生病,神明没有在人们需要的时候出现,那人们的爱意与崇敬究竟是否还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