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形象都丰满、完美,然后在明月的凝视中,他逐渐血肉消融;肌体开始腐烂,惨白的骨头上生出蛆虫。
他完美的面容——一半完美,一半腐朽;他用这张面容凝望虚无的远方, 像是在凝望他曾经历的每一个过去的瞬间。
他在念一首诗。
“白昼之初是我, 最后的来者是我……”
他总是在念诗。
“……我向远方走去, 远方依旧为远方。我不会抵达。
然而我能照亮。
我便是远方……”
缥缈的音乐一直在回荡,像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圣歌,轻柔地漂浮在荒芜的神殿中。仿佛有声音在合着音乐吟唱,但再仔细听的话,又只有那纯净渺然的音乐,缓缓散落如阳光中飘零的花瓣。
“……我宣告‘拒绝’之洪水的来临;
我宣告‘拒绝’之世纪的开创……”
从神殿上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缕阳光,真实地落在神灵身上。他的长发成了雾一般的淡金色;透明的泪水从他完好和腐朽的眼里同时流出。
但他的神情是平静的。
极度的平静,极度的安详。
“……我书写岁月的符咒,我打破时间的计时器。
我在我的距离中种植肢体,
任由远方引导我何从何去。”
他缓缓看向明月;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正在死亡的神灵看着她。
“沙玛什的女儿,你回来做什么呢?”
“我来还你东西。”
她飘了过去,来到那石块堆积的小山顶点,把一个很小的太阳放在神灵的膝盖上,又退后几步打量,说:“当个热水袋还不错?”
小小的太阳静静漂浮,在神灵掌间的方寸之地散布微弱却稳定的光热。神灵轻轻抚摸过阳光表面,然后抬起手,将太阳送入那一缕阳光之中。
神仰望着阳光;光落入他的眼里。
他的眼睛曾注视过亿万星辰。
“沙玛什是我最喜欢的神灵。”他轻声说,“但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在拥有‘最喜欢’的东西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失去了神格。”
——真正的神灵,没有自己的意志和感情。
“你和沙玛什很像。”
空旷的神殿,荒凉的神殿;曾经光荣的神灵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这里荡出遥远的回音。
明月摇摇头,转过身,打算离开这里。
“沙玛什的女儿,你对世界产生迷惑了吗?”
身后的神灵,突然问出了语焉不详的问题。
“你对所有你为之付出过生命的世界,感到后悔了吗?”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为什么这么问呢?”
“你已经察觉到了。”神灵的目光安静地注视她,“所有你经历过的世界,都是你诞生的世界的衍生品。”
“都是你的世界的人们……所幻想出的产物。”
“是更低维的世界。”
为什么能自由穿梭于不同世界?为什么能夺走那些世界的核心?为什么世界有强弱之分,为什么快死的神灵无论得到多少弱小世界的核心,也只能暂时苟延残喘?
——因为那些世界,不过是从幻想中诞生。
“感到痛苦吗?后悔吗?迷惑吗?”
“为虚幻的世界所做出的的牺牲,为虚幻的人们付出过的爱恨。”
迷惑……吗。
迷惑过啊。
所有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真实,曾经的爱恨。
直到踏出那些世界,站在这里再回头看它们,才发现其中有多少明显不合理的地方、多少强行演绎的悲欢。
“我……”
那些不合理的,那些太过轻而易举的……所有这些都是当然的。
因为它们都只是虚构的世界。
真实而复杂的世界被简化:人性的黑暗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纯粹和坚强变得无比简单;所有人最终都会被爱与和平感动;只要下定决心、一往无前就一定能够成功;善意一定能换来真心,恶行最终都会有报应。
明月回过头,深深呼吸。
“我……迷惑过。”
因为,她就是在那样的世界里……得到过,失去过,快乐过,痛过。却无一例外地,每一个世界的她直到死都坚信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哪怕她再也看不到。
然而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问自己:这种“坚信”真的有意义吗?
在一个个本身就是以“爱与和平”为答案的虚拟世界中,她的努力和牺牲真的有意义吗?
将所有黑暗的、复杂的、令人绝望却真实存在的人性简化之后,才得到的爱与和平与正义,不是更加令人绝望吗?
“但是……”
“我不痛。”
“我不痛,不悔。我不后悔所有做过的一切;我永远感激我曾得到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