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白云城主,不是叶氏族长。我将我毕生的生命和忠诚都只献给一个人,那就是叶孤城。
生当如此,死后亦然。
我从小侍在城主身边长大,对他的作息习惯都再熟悉不过。城主是天下间第一等自律之人。从七岁起,每日四更早起舞剑,再学习诗书武礼,风雨无阻,从未有一天懈怠。
自然,我也一直如此。
我陪着他从总角年华到行冠礼的时节。
当年城主加冠,是成年大事,他在如此百忙之中,竟然还是剑心稳固,雷打不动。我陪他一起,每每侍立在三步远,偶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神情冷淡如霜雪,面对这种终身一次的成年仪式,他好像半分都不牵怀。
……除了剑,好像也没什么能让他牵怀的了。
然而即使在那种时节,他竟然还能抽空问我一句“千嶂,你也到了加冠的年岁。”
当时加冠是很盛行的一件事,上至皇室贵胄,下到民间庶人,都是有专门关于冠礼的律法规定的。可我是白云卫,既不是贵人,也不是庶人。
我只是城主的刀,城主的剑,城主的侍从,城主的兵器。
怎敢奢望如此。
我告诉他,属下命贱,不敢担此厚待。
他只是说,我不必如此看轻自己。
城主冠礼当日,举城欢庆。海岛毕竟与世隔绝,民风淳朴自由,城中众人也比不上中原人的奸猾心思。他们只是爱戴城主,为城主、为白云城,发自内心的高兴。
城主站在高阁上,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从楼下一张张喜悦的面庞上划过。他仿佛是对我说话,也仿佛是自言自语,语气依旧是往日的销金断玉,斩钉截铁。
“他们是我的子民。”
是的,城主。我站在他背后,心中默默的应和:我也是。
他转过身来,面容不复平时的冷峻,看着我的时候神情竟然还有一丝温和。“千嶂,你跟着我,已经有十五载了。”
“是。”
“二十当立。我也为你加冠罢。”
城主很少说话,但他出口就从没有虚言。半个月后,他果然为我举行冠礼。冠礼很简单,却不简陋。我没有宗族长辈,为我加冠的人是城主。
我跪在地上,眼中触及的是城主雪白的衣衫下摆。城主的祝词很简洁,寥寥几句。但我知道,他说出的话必然和他记挂的事情一样,都是出自真心。
那一刻,只觉得二十年咬着牙吃着辛苦活下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饶是让我立刻死去,我也不会后悔。
冠礼行毕,我就仍是忠心耿耿的叶千嶂。起卧住行都极少远离城主。依旧是站在城主背后三步远,不经意抬头,眼中只有比云还洁白的背影,背脊挺直,带着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寂寥。
那不是人的寂寞,而是神的孤独。
凡人终其一生,也触不到神的一片衣角,而另外的神祗却能。
那个人叫西门吹雪,和城主一样的冷漠,和城主一样的盛名,也和城主一样的高处不胜寒,看遍天下,尽是寂寥。
两大绝世剑客的相约已经成了武林中人一等一在乎的事情。而城主正处在事情的中心,卷进一个更深更可怕的漩涡。
他竟然想行偷龙转凤,改朝换代之事。
我不清楚城主何时有了这种心思,但我还是不禁想起城主冠礼之时。他看着那些百姓淳朴的笑脸,跟我说,他们是我的子民。
权利于城主有什么益处呢?他并不是在乎外物的人。
也许,城主只是担上了一份责任。他天性如此,承担了责任,就要做到比责任更好。
那已经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
即使是这样的大事,城主从未支开过我。即使知道了这样要命的秘密,他也没有把我驱逐的意思。
我在听到城主和南王议事的时候,呼吸平稳,脸色正常,然而脑海中却是一番惊涛骇浪。可除此之外,心中却还有更加无法抑制的冲动,那观感给予我的,比当日冠礼还更让人满足。
我用一种不敢置信到战栗的心被信任着。
当天晚上,我看了一晚的明月。不是由于城主计划的事情而惊恐,仅仅是为了城主寄予的信任而兴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为了大事,城主已经下令杀死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亲自动手。
我不知道城主的所思所想,但我知道,这种事情必定是往日的城主不屑,如今的城主不愿去做的。因为他在杀死严人英后说了一句话。
他说“论起向剑之心来,我已落了下乘。”
那话语仿佛寄存着无尽的力量,将我突然的击倒。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跪在城主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