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书识字的先生也没有。这些年来,他们母子被遗望在最阴暗的角落,只是保着饿不死冷不死外加每月发一点少得可怜的月钱,哪里能够让仙道彰去读书,便是仙道昭为儿子请西席先生时,他们母子谁也没敢指望这位老爷还会记得另一个儿子也需要教导。
仙道彰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很小的时候曾经不明白,自己即然是少爷为什么不能象哥哥一样穿得好吃得好,可以玩乐地那么高兴,身边可以有很多下人。他曾经试图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曾经试图象哥哥一样坐到父亲身上去撒跤。在被生父喝斥了那么多次后,在被两个哥哥打了那么多次后,在发现没有人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就是母亲也只能偷偷垂泪后,他明白了,他和两个哥哥是不同的。
苦难往往使人长大,小小的仙道彰已比大人更懂得伪装自己。他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人注意到他,结果就是换来兄长的毒打。他尽量不显出任何阴冷孤僻的样子,因为他知道这会让别人更讨厌更防备自己。他总是微笑着,尽力不让任何人对他生出恶感,不要让人认为他碍事碍眼。他知道,自己这个少爷其实什么都不是,都个下人都不如,因为那些下人还有些可以抬头挺胸说出来的身份,而他没有。在这个家里他是多余的,如果有一天他的父和兄注意到他,并认为他碍事他就随时可能被赶出家门。在这个家里,即使是下人管他叫三少爷时语声里仿佛都充满了嘲讽之意。
还记得母亲因积郁而死时握着他的手说:“彰儿,你要记着,将来定要出人投地,让这些看不起你的人都知道,你有多了不起。”
是的,总有一天,我要出人投地,我要让你们知道,我比你们都强。
可是,如何才能出人投地。一个人,没有力气,没有本领,没有手艺,没有钱,如何出人投地?
以前看戏文,听故事,一无所有的人好象都可以突然考中状元,立刻升上三十三天,让所有以前看不起他的人都低头讨好他。
以后,我也一定要你们低头讨好我。
可是,年幼的他尚须仰仗那眼中全然没有他的父亲才能生存下去。无助的他连一个教他识字的先生都没有。
站在角门边,望着只有一丈之隔,感觉却隔了整个世界的热闹喧哗,那个人就是流川澜,就是他们说的名士。就是象以前听大人说的嵇康阮籍一样的人物,就是象唐伯虎祝枝山一样的人物吗?那个人看起来好象是和爹爹不同,和以前常常出入府中的那些人不同,可是如果他真的那么厉害,为什么又要来做爹爹这种人的西席呢?
仙道彰望着大厅,脸上仍保持着笑容,即使父亲或别的人不太可能会注意他,但如果一旦注意他,一定要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很乖很听话绝不会惹麻烦的孩子。在这么大的仙道家,他只孤身一人,别无半个盟友,他除了尽力装一个好孩子不惹人生气讨厌外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可是当他看到流川枫时,几乎没有办法再笑下去了。
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个教书先生的孩子,被自己的父亲那样地问候着关怀着,才一转眼,身上已挂满了贵重的礼物,在宴席上,父亲更是时不时问他爱吃什么,喜欢什么,爱玩什么,真不知有多疼爱。而这些,曾是自己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可是自己如此渴求的一切,那个人竟然半点也不稀罕,对父亲爱理不理,最后干脆从席上下来。如果是自己怕不立刻被打死,而父亲却只说他是孩子心性爱玩受不了拘束,只是叮咛仆人要好好照料他。
仙道终于没有办法再笑了,他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那人是什么人?自己难道不是父亲的儿子吗?为什么?
那个家伙?
那一刻仙道决定要讨厌他。
他才一抬头,忽然呆住。
那个清秀漂亮的陌生男孩,那个他刚刚下决心要一辈子讨厌的人忽然来到他面前。那样清亮的一双眼睛,看得他差点避开眼去,不敢直视。
“我叫流川枫,你呢?”
仙道彰呆呆望着他,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仙道家从来不会有人注意他,从来不会有人主动跑过来问他是谁的。这个人为什么会……
无数次渴望被人重视,无数次渴望可以有同龄的朋友来到自己面前互道姓名,从此可以一起玩耍一起嬉闹。可是当这一切来临时,他全然不知如何反应。
他只是呆呆望着眼前那样一双清清亮亮的眼。一个人的眼怎么可以那么明亮,亮得他都不敢直视。最后终于还是没能报出名字,转身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