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玉钏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玉钏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玉钏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玉钏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玉钏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玉钏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这是玉钏第三次说话,也是最后的话了。
宝玉见了玉钏,“就有些恋恋不舍的”,照应了前文吃胭脂一节,而说要“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吧”,更是表白要娶她为妾,说的是情话;而玉钏回他“金簪子掉在进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表面答应了,说我们早晚在一处,实际上却是一句谮言——她后来可不是掉在井里头了么?
此后,金钏虽死犹生,并没有就此消失。她的名字身影,依然宛在,余波未平,余韵未了。
贾环借她的死替宝玉设套,撺掇着贾政将宝玉暴打了一顿,而宝玉亦算长情,不但在听闻金钏之死后,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玉钏去”。且便挨了打,也仍然不悔,梦里也见着玉钏向他哭说投井之情,又同黛玉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玉钏奉王夫人命来与他送汤时,丧声丧气,百般作脸色,宝玉绝不责怪,只是低声下气赔小心;次年金钏生祭,又特地冒着被贾母斥骂之险偷偷逃席,往水仙庵洒泪焚奠。
可感慨的是,那一天也是凤姐儿的生日,又是一个“金”派霸主。而这第四十三回的回目《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前者写凤姐生日,后者说宝玉祭钏,竟将两件事并提,一生一死,可感可叹。
巧妙的是,文中在详述宝玉带了茗烟往水仙庵焚香的时候,并没有实写祭的是谁,只含含糊糊地透露:“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暗暗透出其人死在水中,又特地拣了井台边焚香:
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茗烟猜不透主子的心事,却因他只“施了半礼”,便猜到受祭的阴魂是位“姐姐妹妹”,也就是个丫鬟而非主子。
而宝玉同茗烟回至府上,“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宝玉赔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不答,只管擦泪。
蛛丝马迹,其实已经显露出祭的是谁,不过读者多半仍然未解。直到下一回写平儿受委屈时,作者才明白地轻轻一点:“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玉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天是玉钏的生日,怪不得玉钏会在廊下垂泪呢。
秦可卿列名十二钗正册最后一名,却是第一个死的主子奶奶,死时曾向凤姐报梦说“树倒猢儿狲散”;尤三姐是十二钗副册最后一名,也是副册姑娘中第一个死的,死后则向姐姐尤二姐报梦,劝她剑斩妒妇后“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白金钏是丫鬟中第一个死的,遂也当列为十二钗又副册最后一名,她死后,则是直接向宝玉报梦,哭诉跳井之情。
她岂止是“在玉兄处挂了号”,根本是在宝玉心中立了一座水仙庵,纵然“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亦可谓不负此生了。
2.金钏与宝钗、湘云的不解之缘
玉钏这名字在全书中的第一次提点,乃是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的开篇,书中写到:周瑞家的往梨香院回王夫人话,看见玉钏和香菱站在台阶上顽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