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画面中,却往往没有她的身影——麝月,竟是那么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人物。
王夫人曾经说过:“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
而袭人在晴雯被逐后,也曾自辩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但是麝月真是“笨笨的”吗?
非也。她的口才是怡红院中一等一的绝妙。且看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晴雯因恨坠儿偷金,故要撵她出去,明明握了满理在手,却被坠儿娘抓住语病,讥讽晴雯直呼宝玉名字,“在姑娘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堵得晴雯满脸涨红,幸亏麝月为之解围,说出一番道理来——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麝月闲闲几句话,先理清身份尊卑,指出“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接着分辩清楚喊“宝玉”的合情理处,又提起老太太来,再次提醒坠儿娘身份低微,“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不知规矩,最后干脆发了逐客令,恐吓说“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弄得坠儿娘“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这一番话层次分明,不急不徐,却周密有力,可谓胜晴雯多矣。
后来芳官的干娘在院中吵闹,袭人情急,便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是侧面肯定了麝月的外交口才。而麝月也不负重望,立便走过去,有理有节地斥道:
“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这番话,仍是从身份上先压下一番大道理来,挫了对方威风,然后才讲出规矩礼节来,又抬出“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偌大罪名,叫春燕娘敢不闭嘴?
正如陈其泰《桐花阁评红楼梦》中所说:“写麝月自有麝月体段,不是袭人,亦不是晴雯,却兼有二人之才。”
宝玉说她“公然又是一个袭人”,素知她与袭人最是亲厚;然而她与晴雯的关系也很不错,在晴雯卧病时,正是她尽心伏侍。可见是怡红院中人缘最好的第一个厚道人。
而她最难得的,却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显山露水,并且从不作非分之想,安分守己,毫无醋意——或者,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情内秀,才使得她成为怡红院中与宝玉情分最长的丫鬟吧。当袭人走了、晴雯死了,麝月终于脱颖而出,成为宝玉身边的最后一个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