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叹道:“你也不用多说,这些日子,我思前想后,也想清了很多事。我这病横竖是好不了的了,你只和宝姐姐两个好好地过吧。”
宝玉大惊失色道:“妹妹说什么话?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来怄我?”
黛玉眼中流出泪来,摇摇头不教宝玉说话,又喘了半晌方继续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娘娘殁了,大祸眼看就要临头,这偌大一家子几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身上呢。你负了他们,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尽力的了,可你是这家里的人,你不管,谁来管呢?”
宝玉心痛如绞,哭道:“妹妹这么说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当官做宰,就算家败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么了。”
黛玉收了泪,摇头苦笑道:“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还有呢,那时可又怎么样呢?乌鸦尚知反哺,我来这府里十年,并不能报恩,再叫你为我惹祸,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净了。我也背不起这骂名,你要真体谅我,就听我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宝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说到这里,又咳起来,眼睛看着宝玉,无限怜惜,却再没有一滴泪。
宝玉哭得肝肠寸断,黛玉的话只是一句听不进去,紧紧攥了她手哭道:“妹妹,我决不负你!”
黛玉见他这样,更觉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可叫他情何以堪呢?因此心中并无自己,只是一心为宝玉伤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叹道:“我在这世上,并无一个亲兄弟,亲姐妹,所知己者,不过你和宝姐姐。从前我在窗外头看见她替你绣肚兜,我心里还不自在。这几日不知怎的,只是每每想起这个形状儿来,想来今后你们在一处,这情形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别的,若能看见你两个好好在一起,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便也是欢喜的。”说罢,手慢慢松开,竟转身睡去,不复再言。
宝玉别的话总没听见,只这句“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却是刺入肺腑,只疼得肝胆俱裂,恨不得将心剜出来千刀万剐,整个人灵魂出窍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眼泪流下来,也不知擦拭。
紫鹃雪雁见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将他一阵乱摇乱叫,半晌,宝玉方“呀”一声哭出来,因见黛玉力倦神微,只怕吵着她,因将手拳起堵着嘴,哭得喉梗声嘶。紫鹃等见了,更觉伤心,忙将他拉出来,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着,叹道:“二爷好歹保重身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岂不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劝着,袭人与秋纹已经闻讯来了,紫鹃又惦记着黛玉,便抽身回屋了。袭人见宝玉面无人色,忙搀了回房。宝玉却不用人扶,一路飞跑回怡红院,扑在榻上,这方放开声音,尽兴大哭起来,叫道:“这回活不得了。林姑娘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她受这般荼毒?想是我家的运道尽了,后头更有许多腌臜事不忍心叫她看见,所以早早地要收她回去。”
袭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推他说:“听听你这满口里说的什么?哪有红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运道差的。老爷听见了,问你还有命在么?”又道,“这些日子府里为着娘娘的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太太还要在百忙里抽出工夫来,乱着裁尺头做衣裳订床打柜,说是按规矩要么三年不婚,要么就得赶在热孝里抢着办了,因此满府里忙得四蹄朝天。你倒事不关己的,只做撒手大爷一般,还有这许多抱怨,太太听见,岂不寒心呢?”
宝玉哭道:“我才不要结那劳什子亲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处活,要死一处死。什么金玉良缘?又是什么娘娘遗旨?活人的事,凭什么倒要一个死人做主?”袭人听他说得大胆,吓得忙上前捂住嘴道:“我的小祖宗,这等话也是混说得的?”看他这样,深觉忧心。
且说到了灵柩进京这日,贾母亲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凤姐、李纨、探春、惜春等嫡亲女眷,贾赦、贾政率领敕、效、敦、珍、琏、玉、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一干男丁,无论有职无职,俱披缟着素,苴棒菅履,或坐车,或乘轿,或骑马,或疾行,都往东出城十里外高丘上站定,铭旌蔽日,帷幄如云,恰如银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号,各王府亲宅也都设了路祭斋坛,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经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轿车马金银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远薄一点的也都依例送了许多猪羊香烛并扎了百花亭捧栉侍女来,直将东郊十里亭铺成一片雪山银海。接着,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也带着一众侍卫内相驾素车打锣张伞而来,与贾政等厮见了,连道“节哀、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