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便请黛玉讲评,黛玉笑道:“我看了这半晌,已经心中有数,说出来,必会先入为主,影响了你的判断。你如今刚进来,不如凭直觉论来,倒还公正直接。”宝玉早已等不的,闻言笑道:“既这样,我便抛砖引玉了。”便指着绣件,说这一件配色相宜,那一件针脚细密,这一个花鸟灵活,那一个心思巧妙,舌灿莲花,不吝赞美之词,巧言令色,使尽鼓吹之能,直说的众人眉开眼笑,都道:“二爷真会说话。依二爷说,竟样样都是好的,却到底那一件为上呢?”宝玉笑道:“这却说不好了,依我说,凡参赛者都是好的,都该有赏。”众人更加笑道:“既这样,二爷却赏什么?”黛玉早截口说道:“一人一瓶桂花油。”说的都笑了。
黛玉遂从容评道:“若单以绣工而论,这条鸳鸯戏水的丝帕和这条虎符缠臂的绣件都算好的,但意思却俗,新针线配着旧故事,再好也是有限;这璎珞绣屏摆在案上最好,绦子编结的好不奇巧精致,配色也鲜艳,刺绣工夫却是平常,可谓喧宾夺主,就有大好处,也终不能满意;倒是这两只香袋虽小巧,却是各有好处,这一只针线细密,配色丰富且有层次,只输在绣的燕子上,想那燕儿原是寄人篱下之雀,纵能飞也不远;这一只不但针线好,意思更好,在香袋上绣大雁已经难得,还要围着这雁绣出云彩来,更是舒展磅礴有傲气,所以,倒要属这一只为冠。”
正说着,湘云同着翠缕走来,恰听着末两句,不禁笑道:“依你所评,这两只香袋倒有一比。”黛玉宝玉都忙问:“何比?”史湘云笑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宝玉道:“这说的过了。”因问,“这却是谁的佳作?”众人都笑道:“你倒猜猜看。”宝玉道:“这如何猜的来?我又不曾见过你们个个的刺绣。”湘云却已猜到:“我知道了,既然叫猜,想来必是人物相关,这一只是春燕的,这一只是雪雁的,可是这样?”紫鹃笑道:“到底是云姑娘。”
湘云便转头看了一周,问道:“怎么宝姐姐不在这里?”黛玉道:“叫丫头去请了几次,再请不来,想是陪我住了几日,实在被我烦的受不了,所以怕了。”莺儿忙陪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原是为前儿梅家送信来,说话就要迎娶琴姑娘的,因此我们太太回家去打点些妆奁箱笼,我们姑娘也要帮着准备,所以腾不开身,过几日闲了还要再来叨扰的。我们姑娘叫我在这里给林姑娘和云姑娘赔罪呢。”湘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林姐姐说笑话儿呢,那里就急的这样儿。”宝玉却大惊失色,问道:“这是几时的事?”
莺儿道:“就是前天——正主儿没来,只是派家人送信儿,梅翰林任期满了,出月就要阖家还京的。等琴姑娘嫁了人,就该我们二爷娶邢姑娘了。这一娶一嫁,我们太太还有日子忙呢。”宝玉听见“嫁人”两字便觉刺心,不禁连连“唉”了几声。黛玉也觉伤感,暗自出神。湘云却拉着莺儿问:“你们琴姑娘出嫁,你自然也要忙些日子了。早听说你的手巧,这里头那件是你的大作?”莺儿不好意思,捡出那只璎珞绣件说:“是这一件。自然比不上雪雁妹妹的好。”
湘云道:“我来的迟,没听全,只听见说绣小燕子不如大雁子,所以略逊一筹。我却不以为然,这不是评绣,倒是评画了。既是赛针线,总要针指工夫一流为佳。依我看来,这璎珞与虎符都是好的,还有这扇子,难为他两面一模一样,竟看不出针脚从何而起,至何而终,缠绵流畅,毫无二致,若依我评来,这扇子才是刺绣中的极品。”黛玉笑道:“《疏》云:‘画者为绘,刺者为绣’。刺绣与绘画原本根并同生,理出一宗,我以画理评绣品,有何不妥?先秦之时,皇族大臣的衣冠悉用颜色绘绣出各种图案以定职阶,草石并用,炼五色以染丝,名为‘画缋’,单以颜料区分谓之‘画’,若以刺绣区分则谓之‘缋’,可见画与绣非但理出一宗,连功用也是一样的。”
宝玉听到“草石”二字,不禁心中一动,问道:“妹妹刚才说‘草石并用以炼五色’,不知是什么意思?”黛玉道:“古代画缋技法,先用草木提取汁液染底色,再用彩石粉制成颜料绘案,最后用白色颜料勾勒衬托,《周礼 考工记》有载:‘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又道是‘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博物志》也说:‘天地初不足,女娲氏炼五色石以备其阙,断螯足以立四极’,这就是最早的染色法了。所以百花、浆果、草根、矿石、乃至宝玉都可为颜料,用以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