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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之死(33)

黛玉道:“那又何必定要拘泥形式?不过是一片心意。我承他拜我为师,又受了他的头,毕竟不曾教过他什么。因此将他从前写的三首咏月诗,那回芦雪广联的句,并前儿我生日时他做的桃花诗,都抄录一遍,焚化给他——幸好都还记的——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宝玉赞道:“妹妹真是过目不忘。‘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清秀飘逸,妩媚温柔,分明自道身世;结句‘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更是问的好。如今重新想来,细细品去,倒教人心酸。”黛玉道:“那题目本来是我给他的,叫用十三元的韵写首七律出来。不想他大去之时,偏生又逢着月圆之夜,我便也用这题目再做一首,权当祭他。以完师徒之情。”说罢口占一律,吟道:

每逢月半月偏圆,星影霜痕浸晓天。

流水流云惊客梦,飞花飞叶照愁眠。

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

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

宝玉听了“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几句,细想其意,几欲大哭,又怕惹的黛玉更伤心,忍悲劝道:“香菱从前说过,虽然命苦,但能得你为师,就死也无怨了。今见妹妹待香菱的一番情意,果然比别人不同。他能得你这一首诗为祭,便在九泉之下,也可心安。”遂在案上寻了一张薛涛笺,濡毫蘸笔,代为抄成。又想了一想,自己也续成一首,另题在一张岩苔笺上,道是:

星沉银汉月沉天,心字香烧忆婵娟。

梦醒分钗合凤钿,人归抛桨采莲船。

落花有意留春住,细雨无声入夜寒,

莫道藕深不见鹭,姑苏城外梦非烟。

抄毕,一并付火中焚了。火舌吞吐,瞬间化为灰烬。宝玉拨灰来掩住,起身也洗了手。雪雁又奉上茶来。接了,遂坐在黛玉身边,犹恐他余悲未解,正欲设辞安慰,却听黛玉叹道:“我也是才听说他本来自南边,姑苏阊门人氏,原来与我尚有同乡之谊。如今他的神灵先我而去,想来苏州河畔,沧浪亭前,‘阖闾城碧铺秋草’,‘半夜钟声到客船’,其所见所思,未必不与我当年一样。只怕将来我也要同他一样,只有死的时候才能回南边看一眼了。”说着,又流下泪来。宝玉只得用言语百般开解,心中却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以黛玉之仙姿绝色,冰雪聪明,将来亦有紫玉成烟,白莲化蝶之日,宁不可伤;喜的是自香菱去后,园中人往来祭吊不绝,独宝玉因深信斯人灵性聪明,不同凡俗,若以寻常祭礼相待,反有负他为人,因此只一味回避,却偏被众人误会,反当他是无情无意之人,连袭人也于私下里同麝月议论,道满园子人半数都曾往薛家慰问,只有他与黛玉两个不曾前往,且连一句话儿也没有,可谓不通情理之至。他虽不解释,却也难免心生孤寂之感,惟今日见了黛玉这焚稿祭诗魂之举,大合心意,更知世人万千,惟黛玉一人知己,所谓无独有偶,因此反而喜欢。如今听到黛玉自感身世,不禁情动于衷,脱口劝道:“妹妹何必自比香菱。他原为遇人不淑,方至薄命于斯。我再不上进,也不会似薛大傻子那般。”

黛玉听了,登时脸上变色,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自说与香菱同乡,又关你什么事?”宝玉自知造次,不由胀红了脸。欲要解释,却从何解释;待要赔情,又无法自辩。只急的作揖打躬的央告不已。黛玉只不肯理睬,扭着身命他快去。宝玉涎着脸陪笑道:“妹妹要打要骂容易,要我去,断断不能。”又千“好妹妹”万“好妹妹”的央告。

正闹着,雪雁报说:“薛姨太太同宝姑娘来了。”黛玉忙拭了泪迎出去,宝钗已经扶着薛姨妈进了院子,莺儿同文杏拿着包裹走在后面。黛玉忙命紫鹃接了东西,亲自过来扶住薛姨妈道:“昨夜紫鹃说妈妈答应今晚过来,已经收拾下屋子,想着吃过了饭去接的,不想已经来了。”薛姨妈笑指宝钗道:“原来是打算吃过饭来的,只是他说你身子不好,大老远的走来走去的做什么。所以特地提醒早点过来,免的要你跑一趟。”宝玉也过来见了礼,笑道:“还是宝姐姐细心。行一步棋,总要算到三步以后。”薛姨妈叹道:“他这些日子也忙碌的很,家里家外都指着他一个,那还有时间下棋呢。”玉钗等三人都听的笑了。

于是一同进屋坐定,紫鹃便与文杏两个收拾衾枕,因只见薛姨妈之物,却不见宝钗的,特地走来告诉了黛玉。黛玉便问:“姐姐不一同住过来吗?或者还是回蘅芜苑去?”宝钗笑道:“你这里那有这些空屋子?且家中还有事情要理,也离不开人。”黛玉道:“便没空屋,你同我住又如何?湘云从前也和我一床上挤过的,咱们抵足夜谈,岂不快哉?”宝钗笑道:“若一半次还使的,只管长住着,岂不扰你清梦?况且你身子不好,打紧的还不肯睡,再与我联床夜话,更要劳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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