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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之死(20)

说起芳官来,贾环倒想起一事,遂向他娘耳边说了。赵姨娘喜动颜色,问:“可真么?”贾环道:“怎么不真?管尼姑道士的是芹老四,那日水月庵打醮,他在那里摆酒请客,我也去了的,虽是素席,倒鲜美异常,且都做成大鸭子大鱼的样儿,连味道也有七分相似,我就说亏他们怎么做得出来。单是一味豆腐,就有庆元豆腐、芙蓉豆腐、八宝豆腐、雪花豆腐羹、水晶豆腐皮多少花样儿。菜名儿也讲究,一道一个故事,什么八仙过海,猴子献桃,又是什么麻姑上寿,嫦娥奔月。连那府里珍大哥哥请客,逢着初一、十五,也每每往庵里借厨子,又叫人来伏侍。虽没见过芳官,然而佐酒的几个姑子都绫罗脂粉,义髻峨冠,打扮得花红柳绿的,比寻常的娼妓粉头还妖媚十分。那芳官原先就是个戏子,去了这种地方,难道还好得了么?”

赵姨娘笑道:“阿弥陀佛,这才叫现世报呢。当初我骂他一句‘粉头’,还跟我顶嘴掉猴儿,寻死觅活的假撇清,到底应在今日。这还是宝玉屋里使过的人呢,不过是这么个下场。只会说嘴,二十里地外苍蝇打架偏看见,眼皮子底下母牛拉屎倒不理论。[1]同太太说,还不信,打量谁认真同那起蹄子一般见识,冤枉了他们。如今怎样?可见本来就是这里头的货。”又问贾环:“你说的这芹老四可是三房里周氏的儿子?他母子俩常往府里走动,最会献勤儿的,我只知道他们巴结这府里得势的,在那府里并不入珍大爷的眼,何时这样好了?”

贾环仰着脖儿,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的那都是从前的旧账了,他那时只管和尚道士,就有油水也奉承不到珍大哥面前,且珍大哥为着他嗜赌好色,所以并不待见他;及后来他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和庵里净虚尼姑两个撺掇着把些姑子妆扮了出来侍酒,做素席待客,就投了珍大哥的缘了。因此现在甚是要好。”赵姨娘便得意起来,咂舌舔嘴的道:“如今好了,虽然老太太一味护着宝玉,大老爷倒肯器重你,再有那府里珍大爷照护,这府里的家当将来少不得要落在你手里。可是的,你天一擦黑就往那府里跑,究竟做些什么?”贾环笑道:“有什么可做?不过是打着练武的幌子耍钱罢了。双陆也有,象棋也有,叶子戏也有,赶羊、抢红、抹骨牌,[2]喜欢什么是什么,一晚上输赢好几百上下呢。”

赵姨娘慌的道:“可别让人哄了你的钱去。”贾环道:“我那里有钱?都是珍大哥哥给的赌本。其实我也不大顽,不过跟着白瞧瞧,听戏吃酒罢了。那些人才是会吃会顽呢,荤的素的,雅的俗的,总能弄出两样儿来,就拿这尼姑侍酒来说吧,别说见,从前就是连想也没想过。[3]他们还有个道理呢,说是隋唐以前并不女尼道姑,以后有了,也多是变相的妓院,诨名的娼馆。比如鱼玄机、李秀兰、陈妙常,都是个中翘楚,相与的都是些风流名士,达官贵人,那杨玉环还做了贵妃呢,连皇上都心爱,武媚娘若不是在庙里走一遭,就能修成正果牝鸡司晨了?所以他们自谓尚古,以唐明皇、温飞卿自居,最喜与姑子厮混。都教戴着妙常髻,穿着水田衫,打扮成唐人的模样儿,侍酒取乐。”赵姨娘听得瞠目结舌道:“怪道前儿你老子说你写诗作赋不如兰小子,年纪既比他大两岁,自然力气也该大着许多,怎么竟连臂力准头也不如,连个弓也拉不满。我还想着分明你天天往那府里跑,不为练功为什么,如何只没长进?原来却是这个缘故。难道宝玉和兰小子也一处里顽么?”贾环道:“那倒少见。”赵姨娘又说:“兴许他们去的地方不同罢了。栊翠庵里的妙玉最坏,不过是我们家拿银子买来的姑子,倒惯得他比主子还大。平日在园里,看见宝玉就眉开眼笑,看见我们眼儿俩,正眼也没一个。岂不是和宝玉暗里有甚勾当?[4]巴不得那日他也被弄了去做伴酒的粉头,才称我的愿呢。”

贾环起先只顾说得高兴,及见他娘这般,倒又怕起来,因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在太太面前漏一丝风儿!说了出来,珍大哥他们固有不是,连我也不好呢。”一句话提醒了赵姨娘,忙道:“可是呢。你从此再别往那种地方去了,这要是老太太听见,是要命的。”当下倒像得了件宝贝似的,只恨不得立刻拿给人瞧,口里只说千万别叫人知道,却那里忍得住;待要张锣打鼓的满院里张扬去,又不知该同谁饶舌,且也不敢。因此摩手搓掌的,转磨样[5]在屋里踏了四五个圈子,忽想起贾兰有时也往东府去射鹄,倒不知有无参赌。遂胡乱指了个由头往稻香村来串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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