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帆笑不出来,他紧张。他知道叶修带包括自己在内的这批人来是做什么的,距离第26届联合国大会还有一年多,天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变数,于己一切都可置之度外,于国则必须慎之又慎——甚至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他们的工作、是使命、也是理想。
他深吸一口气在口袋里握紧了拳头,却突然想起各奔东西前最后一面在医院里见的高英杰,也不知道他的伤和病怎么样了。那张被撕碎的相片他仔仔细细地补好放在他办公桌上的小相框里,时间久了才发现当年自己的表情实在有点冒傻气。
面前突然多了个人,颇为困惑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诶?”乔一帆怔在纽约的春天里,“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跟王司长去莫斯科了吗?”
“别提了。”高英杰有点挫败地叹口气,“那些毛子真不是东西。”
“嗯?”
高英杰拉了他的手,两人往和平钟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去年三月珍宝岛那件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乔一帆点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看到了你们拍的那些照片。”
“对。”高英杰在树荫下表情模糊地笑笑,“其实也不止示威□□这一件事儿——你知道那边使馆里也就二十几个人,□□关系很多事情都没多少余地。我们过去先把毛子远东司领事司那群人都会了一遍。然后说提前跟服务局搞搞关系吧,之前没少麻烦人家,明白人也都知道不可能一直维持□□的。周一发了请柬,日子定在周六下午五点,还有打电话来问能不能带小孙女看看大使馆的,这当然欢迎啊,然后……”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乔一帆听得正认真冷不防没下文,忙问道:“然后呢?”
“然后一个人也没有来。”高英杰草草回道。
“没人去?”乔一帆狐疑地重复了一遍,随后马上想通了个中关节——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对。窝囊,你明白吗,窝囊。”高英杰咬牙切齿,“你猜毛子外交部怎么说?说他们谁敢来,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团员的开除团籍。我们眼巴巴地去贴别人的冷脸——窝囊!”
“你冷静点。”乔一帆伸手拍拍高英杰的肩,“他们这样也正常,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珍宝岛那件事发生以后。四楼以下的窗玻璃全碎了,院子里石块酒瓶臭鸡蛋五花八门。当时我就站在八楼的窗口——”高英杰有些哽咽,他花了点力气才压下去,“窝囊透了,可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一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那天我实在忍不住,转身朝墙骂了这辈子第一句脏话。然后王老师过来说,我这个心态不能继续留在莫斯科了。”
高英杰自嘲地笑笑,“然后我就回国了,回去以后说你们这边正忙着,欧亚司之前没抽出人来,就把我派来帮忙了——我现在看见毛子就想打他们一顿,来这边真怕给你们添乱。”
乔一帆听他说完那些曾发生的惊心动魄一时无言。他能体会到那种感觉窝囊又无可奈何的心情——他早就看出高英杰表面看上去温和好说话,骨子里却固执又骄傲,这从他当年入学能考第一名就能得窥一二。这样的性格从事外交工作既好也不好,能寸土不让维持底线固然是好事,但国家太弱个人太强,就会吃大亏。
他思来想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磕巴了半天挤出一句干巴巴的,“……你别生王司长的气……他肯定比你还不好受。”
兀自生闷气的高英杰听着他说话突然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了乔一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说完他们俩又沿着路走了下去,和平钟钟亭投下的阴影在身后渐渐远去,铸剑为犁的巨大轮廓在眼前展开,乔一帆不无羡慕地轻声说:“希望真能天下太平就好了。”
“没那么容易啊,”高英杰的神情柔和而飘忽,“但我还是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算作磨嘴皮子也好算作保卫国家也好,对于和平这两个字而言,都是有意义的。”
乔一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沉静地瞧他——高英杰的神气是飞扬的活跃的,看不出半分在莫斯科遭受的委屈与失意,这太棒了,他就喜欢这样——乔一帆高高兴兴地迈出两步,嘴唇贴上高英杰的,碰了一下就退开。
高英杰吓一跳瞪大了眼,眼神却是柔软欣喜的。乔一帆又退了三步,像看画儿似的看阳光下的高英杰,脑海里爆出一阵热烈的声浪,他控制不住地想跳想叫,忽而高英杰又看不见了,更大的声浪从他面前的宏伟建筑里一波一波地翻涌出来,再好的隔音材料也挡不住来自心中的呐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一溜小跑回了联合国大楼正门,只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正略显狼狈地快步离开,臂下夹的公文包上印着曾经辉煌一时的青天白日满地红。